chapter 9
兰站在我对面,她声音嘶哑,有一种挣脱不了的钝重感。她仅仅是站着,非常陌生的姿态。
她在对我说:“你让我走,你留不住我的。”
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我坐起身来。太闷了,那种空气被抽走的感觉又来了。
我打开手机,屏幕里黯淡的光映着满室黑暗。现在是凌晨。我一直都觉得,这是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世界上有多少痛哭和撕扯发生在这一时刻,又有多少人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切肤感受那时的失落。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忘掉了。或者是,我可以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起来。
但是不行。
她的号码一直在我的手机里。一个没有意义的空号罢了,一串没有意义的数字罢了。删除这个动作往往发生在一念之间,然而我都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仿佛一个濒死之人躺在空荡荡的旷野上,他需要抓住些什么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我其实时常梦到她。梦里的她背对着我走过客厅,捡起我掉落在地板上的衬衫,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出去。走出去,不再回来。
当类似的黑夜来临时,我很庆幸,她给我的结局里还留有一丝温柔的余味。
“你来的好早。”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那个女孩朝我迎面走来。
“……你好。”说实话,我不愿意喊她的名字。尽管我周围没有人知道兰的存在。
她笑。在她笑的时候,那种年轻到没心没肺的感觉尤为强烈。我暗暗叹气,难怪她那个更年期主管总要以工作的名义把她使唤来使唤去。
“喂,阿森,你不用这么严肃的。”
“我很严肃么?”我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看,你看你现在这副表情。你难道不会笑的么?”
我看着她。
“行了,我逗你玩的呢,”她笑够了,直起腰来,“你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你知道就好。”我说过的,我应付不来她。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是Z城人吗?”她问。
“不是。”
“我就说嘛,你看着不像。那你来这儿多久了?”
“问这个干嘛?”
“就问一问啊。你昨天跟我说过的吧,你来这家公司快两年……那我猜,你来Z城也是快两年了。”
“你猜这些干什么?”我尽量不去看她。
“因为你很怪啊,我昨晚说过的啊。”她耸耸肩膀。
“我不懂你的逻辑。”我不得不笑,“但我实在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喂,感觉而已,需要那么多理由么?”她白了我一眼。
“……那你是Z城人么?”我问。
“不啊,我才不是。只不过大学在这边上,毕业以后就留在这咯。”
“你怎么不回去呢?一定要留在这里吗?”
我心想,总算可以找一个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那你为什么来Z城,你先告诉我怎么样?”
“……算了。你去工作吧。”我说。
“喂,你这人真是……”她瞪我一眼。
“今天项目很多的,别浪费时间。”我坐下来,不再看她。
我想,今后还是避着她比较好。不仅应付不来,还完全招架不住。
那她像兰么?我问自己。这个大胆的,直率的女孩,像那时的兰么?
我记得第二次见到兰,是在朗诵社的彩排上。社长是一个手不离书的男生,喜欢福克纳,崇拜博尔赫斯。他选取的往往是拗口的外文诗歌,有时对翻译不满意,还会亲自上阵进行修改。这次彩排,他选了《圣徒诗歌》中《鹿慕》这一章节,对他而言可能是最低标准,然而还是有很多人不知所云。
我在现场帮忙做记录。社长正在对一个朗诵了好几遍的男生说:“还是不行,你得换一种方式。再好好揣摩一下吧。”
然后他摇摇头,提高音量喊:“下一个!”
下一个拿着稿子上来了。
“诗的内容熟悉吗?”社长问。
“还……还行。”
“那脱稿来一遍。”
那个同学紧张地笑了笑:“脱稿太难了。”
“……你先下去吧,都到彩排了还不能脱稿吗?”他又一次摇头,“下一个!”
然后就是兰了。
我侧过身看了看她。没拿稿子,什么都没拿。她穿一条纯白的连衣裙,轻盈地走过来。舞台上的灯光打在她身上,看上去莫名有了圣洁的意味。
很奇怪,那天彩排时的舞台明明拥挤而又嘈杂,但我只看到了她。
她站在社长面前,目光却遥不可及。她慢慢开始她的朗诵。
“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湖水。”
我感觉得到,周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几分。
我不懂朗诵,也不知道《鹿慕》到底写了什么。但我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煽情,可是声音里爱而不得的悲戚就是抓着你的耳朵,吸引你驻足倾听。
“我如困鹿切慕湖水,里面干渴难言。”
她结束了朗诵,深深地鞠了一躬。
社长率先鼓起掌来。
我微笑着远远地望向她。那时的我和所有年轻男孩一样,有一腔不愿冷却的血液和义无反顾的心脏。她和所有年轻女孩一样,有那么多不愿打磨的棱角和不计代价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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