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由的名文《黃州快哉亭記》,普通習見的古文選本,一般都會選收進去。所以我們平時也讀得很熟。家裡小朋友高中語文課本里也有,我就拿過來又看了一遍。「溫故而知新」,從裡面又讀出了一點新的想法來。
整個文章字面上都平易。臨近文末的那一個段落里的幾句話:「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那是很好的人生教訓,快與不快,只在每個人自己「其中」的得與不得而已,以自己的心性以移物,那就好,不能以物反過來傷及了自己的心性。
這些都沒有問題。這次重讀當中產生的一點新想法,是在文章的前一部分,是「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捨。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捨,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的這一段中。
這裡面有一個覽觀江流前後心情不同的變化。前則「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後則「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這個變化,所來何由呢?
有解者說,前面「亭之所見」,不是說築了亭之後在亭上之所見,而是說如今築了亭的處所,在未有亭之時,如移步登臨、以觀江濤,則「不可久視」,如今起了亭,可以憑依幾席,而得舉目玩賞。
竊以為,這個解釋,對於前所謂「亭之所見」解作「亭之地」之所見,應該是對的。不過,對於「不可久視」與「得玩於幾席之上」的前後不同,則好像是認為,沒有亭的時候,因為沒落腳的地方,所以不可久視。有了亭,有地方落腳,就可以盡興觀覽。那未免說得太淺了一點,好像「有了一個座兒」,就不亦快哉,否則站著的腳未免有點酸痛。一笑。
這裡最需要注意的卻是「變化倏忽,動心駭目」這一句,不可久視,完全由它而來。沒有亭的時候,那「濤瀾洶湧」是一個全景,對於觀者而言,是從四面八方「包圍式」地撲面而來,讓人心驚。而有了亭之後,在亭里憑幾席而坐,舉目而望,那就像給濤瀾洶湧的江景加了一個「像框」,也就是「一扇窗」,把野性的自然擋在了外面,卻是通過亭子「這扇窗」作了篩選,安安心心地把野性自然的一角「馴化」了,把它從「窗里」放進來,怡然自得。
由這個「窗」,讓我想到錢鍾書先生年輕時出版的那本隨筆集子叫做《寫在人生邊上》,其中有一篇寫得最好,題目就是《窗》,在門與窗的比較中,把人在窗的裡外各種觀感和心情,說得是那樣的體貼和周到。其中有一段,移在這裡,是再貼切不過:「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為躲避自然的脅害,而向四垛牆、一個屋頂里,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馴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為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於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遠在宋代的子由,如果真有辦法看到這一段文字,大概也應該能夠「會心一笑」的吧。
不過,話不妨又要說回來一點。當作文章來看,蘇子由的亭與錢鐘書的窗,實在都是理致與情趣兼勝。但如果放到實際的社會生活里去一想,亭里與窗里的「舉目而足」,有時候卻是無改於亭外和窗外的「動心駭目」。亭與窗的「取景框」到底能夠「馴服」一些什麼,似乎總還有多多思索一番的餘地。當「動心駭目」者猛然衝散了亭與窗的「取景框」,那麼我們的那一份「舉目而足」的心情和悅適的「安全感」,又如何來安放呢?或者,悅適的「安全感」最終是不能在如亭與窗這樣的「取景框」里獲得的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