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1991

      1991年，特大洪水，“锅底洼”的兴化县成为茫茫泽国，这一年，也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轨迹。

       

回忆1991

      前几天一则贴子名为《1991年兴化特大洪水你经历了什么？》勾起了父亲对那一年的回忆。         

                    瓦工学徒

      1991年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份，我的家乡兴化遭遇了史上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涝灾害，发大水之前我的生活场景就像曹文轩作品里面那个小学徒工，每天跟着师傅去给人家砌房子。

      1991年正月，21岁的哥哥结婚了，欠了一屁股债的父母前脚送走了来喝喜酒的亲戚，后脚就和哥哥分了家，带着我搬到了西沟头的草房子里住下了。刚过正月初十，父亲就把我送到香河村姑父那里当学徒工了，年味还没散就催着开工了。

      师父是我的姑父，也是当地有名的老瓦匠，手艺好，为人正直，在乡里很有名气。在我来拜师之前，已经有五六个师兄在师父这里学成，那时拜师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要准备66个馒头、二斤刀鱼、二斤肋条肉、一条年糕，外加香烛鞭炮，请师父坐入上席，徒弟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水。这一年我刚18岁，懵懵懂懂地拜了师，做了瓦匠学徒。

      瓦工有做点工和包工两种，但大多数都是包工，开工前包工头在和主家谈价钱时一般先预算一下，比如三间瓦房带锅屋加院墙大约需要40个大工，120个小工，大工每天12元，小工每天5元，这样算来一般盖一套房子的工钱大约是一千多元，另外加几条香烟，再谈管一顿午饭，菜也不讲究，但过了清明节往后就要烧晚茶了，也就是下午烧点烫饭粥，或买两个馒头之类的。哪家招待的好，活儿就干的细作些，还为主家节省水泥，整砖也不乱敲，虽然那个年代盖三间瓦房总共才需要头二十包水泥。

        那时侯我是从一个学生娃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小瓦匠，性格腼腆的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的过渡转型期，这个时期最怕的就是在干活的时侯遇见熟人，有时候手里拿着瓦刀站在脚手架上，突然看到有个面熟的同龄人朝我这边走过来时，我就连忙转身蹲下身子假装系鞋带，等人家走远了再起身继续干活，这种适应社会的心里过程持续了好几个月，期盼着自己快点能有一张成熟的脸。

      当我们做到第四家时已是5月底了，入梅已经好几天了，91年进入时梅天好像比往年要早些，听老人们说比往年提早了近个把月呢。此时田里的麦子已经黄透了，空气中到处散发着麦穗的香味，那时家家户户的小麦都是靠人工收割的，一切都要服从夏收夏种，我们瓦工自然是要停工一个月回家参加农忙了。

回忆1991

                      农忙时节

      六月里农民是最辛苦的，揉菜籽栽棉花，收小麦栽水稻，田头隔岸上都要点豆子种芝麻，勤劳心细的农民舍不下一寸闲土，一个月之内要给广袤的大地换上一套新装。

      繁忙的夏收夏种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收割前各家土灶锅膛里都必须用稻草生火做饭，因为只有烧稻草才能产生稻草灰，而做晒场稻草灰则是必须品。那年麦场头隔三差五就下阵雨，光做晒场就做了十几次，稻草灰简直就是种紧张物资。

      各生产队的打谷场都已经准备好了，天时睛时阴的，队长和几个劳力在场头开会说，虽然现在分田到各户了，但是老虎机(脱粒机)只有一台，所以我们队上的人要团结，这打忙季节讲究的是抢割抢收。大伙儿口头约定相互合作起来收小麦，土话叫“拌工”，这样合作的好处是劳力多的和劳力少的人家相互可以帮衬着，一个生产队只有一台拖拉机，抢收要抓住晴天起早带晚开夜工，争取颗粒全部归仓。

      大广播天气报告几乎天天都说有雨，场头上只要老虎机一响，各家再忙也要派一个人去给这家帮忙。我是家里正常的外派人员，全小队二十几户人家脱麦子几乎都有我参加，二十几个人一字排开，喂老虎机的一般都是壮年大劳力，妇女是不准喂料的，去年河东场上有个妇女就是因为喂料把把自己的一只手臂送进了老虎口，轧的血肉模糊，好在抢救及时才保住了一条命。除了喂料其他人就随便了，有的负责解捆子，有的负责运麦子，有的叉草，有的堆草，力气小的想投机的就站在老虎机前弄个叉子划划草。

     

回忆1991

             

                    大水突至

      正当农民们把麦子从老虎机口里脱离开来，还没来的及晒场，雨就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了，其中又下了几场特大的暴雨，河水已经涨到了场头边了，眼看天气没有好转的样子，农民们开始担心了，要是河水继续上涨这打谷场肯定是保不住了。

      几个农民们正商量着如何转移场上的小麦时，村里电线杆上的大广播响了,女播报员重复地说着:“各村民请注意！各村民注意！现在播报紧急通知，受连日降雨影响，河水已超过警戒水位，预计明后两天还有大到暴雨，请广大群众做好应对准备，住在地势低洼的群众请及时向高处转移，场头的粮食也尽快向高处转移，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没得命明后天还有大到暴雨亮，倒像要灭世了哇！”父亲无奈地说：“快点趁着现在停雨的当儿找个船把个小麦拿弄回家去吧。”

      说干就干，全家齐上阵，我和母亲负责往巴斗里装，哥哥和父亲负责往船上抬，七八亩田的小麦，把个五吨水泥船装的满满的，两条竹篙连撑快撑地到了西沟头的家，又连夜把这一船的小麦运上岸，本以为麦子进了家就放心了，顶多由于没有及时晾晒影响品质，出售时价格会小点而已，谁曾想到这雨还会再下一个月.....

      记得有一天半夜忽然听到庄上有人敲锣在喊:“劳力快起来吆，北大圩要倒坝喽!”那个紧张到让人窒息的气氛令人终身难忘。倒坝就意味着家里全部要进水，小麦还需要再往高处转移，再转就要往哥哥他们的瓦房里转了，他们住的房子是原来有着百年历史的老瓦屋拆掉后86年在老地基上重建的，相传这老舍墩子已经传了十几代人了，每代都是传给长房长孙的，我爷爷是老大，我父亲又是老大，我哥哥也是老大，所以这老瓦屋虽然分了，但是这老舍墩子传给我哥哥也是情理之事，老舍墩子地基比庄北头的大连圩还高出很多。

      白天我也到闸口仔细观察过内外河水的落差，圩外的水位以经快要漫过圩顶了，比内河高出2米左右，要是坝头倒下来的话，我西沟头的土坯房子肯定会进水的，广播里不断地动员转移，没办法只有转移啊，但是这么多东西短时间一下子全部转移也不现实，于是就将大桌子上，板凳子上，家神柜上等，凡事能挑高的东西上全堆积上小麦，另外再用巴斗往哥哥家抬，抬多少是多少，抬不动就不抬，听天由命吧。奶奶嘴里不住地唸着“阿弥陀佛”，并再三叮嘱我把那坛老咸菜和炒熟的半袋小麦一定要跟人走，说上代人碰到大水年景就是靠这两样度命呢!

      那一夜我们通宵未眠，直到干的精疲力尽。第二天传来好消息，险情被及时赶来的防洪突击队给堵住了，但是内河的水是不能再往外河排水了，乡里抗洪指挥部发出指示，暂停向外河排水，让内河水位适度提高，必须以牺牲农作物来保住圩堤。排水泵都停了，雨还在继续下着，内河的水位不断上升，两天时间内河水上涨了好几十公分，农民们眼睁睁看着农作物一样样被水没过头顶，棉花田、水稻田、黄豆田......村民们顽强抵抗了半个月的工夫都白搭了，许多在棉花田里连续刮了两三天水的农民面对不断上涨的河水只好交瓢投降了，西沟头转眼就是汪洋一片了，没办法只能放弃农作物，重点要保住圩堤呢。此时全县已经半数以上的乡镇都已沦为一片泽国了，圩外的鱼塘张家李家的也分不清了，鱼塘上女主人们像死了亲娘似的嚎啕大哭着......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很是壮观，还出现了许多船在街上走，车在水中行的奇观。圩外的船头高出圩顶一人多高，随着风浪一荡一荡的，就像个跳高运动员准备随时往这边跳一样，险情一个接一个的，广播里不断动员群众积极参加抗洪抢险，险情还在进一步的恶化着。

      因为灾情实在太严重了，咱们兴化这个平时不起眼的穷县竟然还惊动了中央，时任国务院的总理李鹏还亲自到咱兴化来慰问呢。当时我也报名参加了抗洪抢险青年突击队，说实话倒不是我思想有多积极而去参加的，实际上是为了那件印有抗洪抢险的迷彩T恤衫和方便面而参加的，并且每天跟着抗洪抢险队，村里还会给另计杂工，杂工到年底是可以抵掉部分农业税上交款的。18岁之前好像没见过方便面，长这么大第一次吃方便面吶，还有一穿上那件迷彩T恤衫就有一种很热血的感觉，浑身是劲，报名参军的想法在心里蠢蠢欲动着，后来要不是贫穷所迫去苏南开包子铺也许我真的就去当兵了，没有当的成兵成了我青年时期比较遗憾的回忆。

      我们把从村部领出来的麻袋，草包等要用小挂桨船送到各险情点，根本不需要按原来的河道走，而是对着目标直线行走。船下面看得清清楚楚的棉花田，水稻田......不知为何，此时我的心里不但没有怜惜这些被淹的农作物，反而倒有一丝快意略过心头，嘴里不停地哼唱着郑智化的那首《水手》，歌词里唱道:

总是幻想着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总是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

在受人欺负时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回忆1991

                    背井离乡

      俗话说，穷则思变。因为我早就想逃离这个穷地方，找机会出去望望外面的世界了，早在两个月前，在苏南从事油条包子等早点生意的三叔子悄悄托人带信给我，让我不要再学瓦匠了，改学炸油条做早点，说这个来钱快，让我夏收结束赶快到苏南店里帮忙顺带学徒，并传出话来要资助我自立门户独立开店呢。

      我瞒着这个消息一直没敢跟师傅说，当时思想挺复杂的，因为学手艺半途而废是要坏了师傅的名声的，再加上这近半年来师傅还有其它同事个个都对我非常好，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们。

      我这个小名铜锁子的三叔和另一个叫筛罐子的叔子只比我大三岁，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们去苏南才两年就盖上了二层小楼房，早以让整个西北乡人们羡慕的牙痒痒了，他托人带回来的信我自然是深信不疑了。此时正值老家发大水，让我矛盾了许久的内心终于有了答案，我决心南下赚钱，决心摆脱贫穷，就好像楚霸王破釜沉舟时的决心。

后来大水退了，我果断背起行囊，从容地踏上了开往苏南的大巴车......

回忆1991

             

2019年8月5日  父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