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姆斯特丹蓝蓝的天空下，泛滥着一大片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和诱人的郁金香，精致的风车静默在历史的苍穹下，透出古老的沉重和沧桑，一瞬间却又被咯吱作响的木鞋踩碎了所有凝固的寂静，只剩下阳光跳跃在世界繁密的睫毛上，有着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快乐。这是阿姆斯特丹永远灿烂微笑的午后，恬雅、静谧。暖暖的太阳底下摆着一张躺椅，妈妈倚靠在上面，小小的莫言将脑袋伏在妈妈软软的怀里。一睁眼，满满的阳光便迫不及待地挤进灰黑的瞳仁，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明亮起来了。
这是莫言常做的一个梦，梦里有莫言心心念念的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梦里的莫言还是七年前那个喜欢依偎在妈妈怀里晒太阳的小莫言；梦里的妈妈也还是七年前那个有着清秀眉眼的温婉少妇，一颦一笑间都洋溢着说不出的幸福，像是从太阳那里倾泻而出的温暖，包裹住莫言小小的世界。
可是，梦醒了。刺目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罅隙照射在薄薄的眼皮上，疼痛得连眼睑都撑不开， 心底的难过随着阿姆斯特丹的阳光的消散而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妈妈走进来，依旧是千篇一律的唠叨，碎碎念念的话语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向前扑来。莫言把被子往头顶上拉，企图屏蔽掉那些令人反感的句子。声源却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床前，一双手温柔地扯开被子，那张熟悉的脸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莫言面前。
没有化妆的眉眼却很精致，柔顺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使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却又不失温柔，如果不是那双疲惫的眼睛透露出来的沧桑与无力，没有人会想到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且正慢慢地在失去女儿。
我应该有着和她相似的眉眼吧，只是不知道透露出来的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天真活泼还是嫉世愤俗？
莫言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人，叹了口气。妈妈一边收拾着房间一边自顾自地讲着：“我帮你申请了一份基金，是用你爸留给我们的钱建立的，我想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那些钱足够养活你一辈子，这样子我就放心了啊……”
“妈，别讲了……”莫言皱起了眉头，最讨厌听见的话偏偏还是会义无返顾地冲进耳朵。
“怎么啦？不舒服？赶快喝点水，肯定是昨天不吃饭引起的，讲了那么多遍就是不听，得病了咋办？！呐，钱放在了床头柜里，你快去拿，多拿点啊，自己看看买点什么……”
“妈，你烦不烦啊！”
莫言扔下一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尾音在空气中荡啊荡的，妈妈的心也随着空气在胸腔中震荡不定，直到世界再次变为阒静。
窗外的阳光正笑得灿烂，妈妈想起了七年前的小莫言，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依偎在自己怀里，眼睛突然就氤氲起来，她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对小莫言说的一句话：
情深不寿，红极成灰。
（二）
大老远地莫言便看见了正靠在摩托车旁吞云吐雾的苏文，她冲上去伸手便夺过他的烟蒂，甩手一扔，然后再狠狠地踩上去，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苏文无奈地看了莫言一眼，翻身骑上摩托车。莫言也学他的样子一个翻身便坐上了摩托车后座，只是最后突然一个趔趄没坐稳，习惯性地搂住了苏文的腰，搂得再也没放开。
“听说你昨天带女孩子去兜风了？”
莫言把脸埋在苏文背后，声音闷闷地，耳边是呼啸的风，猛烈地好像马上就会把说出口的话给吞噬进去，然后化成空气中的一颗颗微粒。可苏文还是听见了，莫言感觉到他的后背挺了挺，然后是一句被风吹散的话：
“没…有啊，我…昨天…跟阿西喝…酒去了…啊…”
莫言听不太清，只好贴得更紧一些，只听见男生颤动的胸腔在一下一下地轰鸣着，“你听谁说的啊？”
莫言笑着说：“没有，同学说的。”
只是我也看见了而已。
——这是没有说出口的那句。
“苏文，我不想去上课，带我去河滩口晒太阳吧。”
苏文马上掉转车头，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
正值中午，太阳使劲全力高高地挂在了天空中，除了树上叫唤得正欢畅的知了，周围一片安静，使得那声音就像是一个被无限放大的黑洞，吸去所有人的意识与思维，使人昏昏欲睡。
莫言跟苏文找了一处比较僻静的浓荫坐了下来，莫言把脑袋埋在苏文宽厚的怀里，感受到一阵无来由的熟悉的温暖，就此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刚好是微醺的午后，太阳懒懒地趴在天边儿上，好像也已经筋疲力尽了。莫言眨了眨眼睛，目光刚好落到正小憩的苏文脸上。
翘而长的睫毛正微微颤抖着，莫言突然地就想到了小说里描写的 “像两只翩跹的蝴蝶”。蝴蝶？还真是，抓也抓不住。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滑稽的画面，自己在午后的花丛中吃力地捕捉那只正飞舞着的蝴蝶，笨重而且无力，好累。莫言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象力给吓到了，忍不住轻笑起来。
感受到怀中的震颤，苏文转醒过来，惺忪的睡眼少了平日里的几丝游离。
“怎么啦？”带着点慵懒的嗓音，很舒服，就像小时侯躺在妈妈的怀里晒太阳时，妈妈唱的那首童谣。
“苏文，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莫言坐直了身子，靠在苏文的怀里，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我知道，我……”
“苏文，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情深不寿，红极成灰。”莫言没等苏文说完，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你看，晒太阳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啊，可是，如果阳光过于强烈的话，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不被晒伤呢？”
莫言突然转过身子紧紧地拽住苏文的衣服，灰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着苏文从来没有见过的痛苦与惊慌。“你说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呢？要怎么做？”
苏文看着莫言的眼睛，有一丝疼惜掠过脑海，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深邃不见底的目光和冰冷的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跳出来：
“放弃太阳吧，既然知道也许有一天会受到伤害，那么一开始便不应该去奢求那份温暖啊，是应该讲你活该呢还是说你蠢？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与目的，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你还是要靠近我，好，我不拒绝，我就是要看你想玩什么把戏，哦，就是这样吗？你不觉得这样的结局太幼稚了点吗？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为什么是这样？”莫言惊恐地望着苏文，满脸的不可置信以及深深的绝望。“如果没有太阳的照射，我还活得下去吗？”
“你想知道吗？回去问你妈啊，她不是曾经眼睁睁地看过别人的太阳在她的操纵下颠覆的吗？她应该最清楚不是吗？如果黑暗要降临，你以为你的生活还是属于你的吗？命运不会让你那么幸运的，他就像是一个残忍的儿童，肆意折磨我们这些不得不屈服于他的玩具，不择手段，毫不留情。黑暗中的生活你过过吗？你又了解多少？他给你们那么幸福的生活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在我们面前顶着灿烂的太阳放肆微笑吗？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讨论在你的美好生活里你活不活的下去的问题？！”
苏文转身离去，带着愤恨越走越远，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莫言的眼泪终于落下，她颓坐在地上，阳光渐渐变得灰暗，背后的温暖消散的无影无踪。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没骗你啊，他早就死了啊…这就是你给我的选择吗？为什么是这么残忍的答案？”
（三）
莫言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相对无语。
终于，莫言抬起头，看着妈妈日渐衰老的脸，心底涌起无限的感慨，那么苍凉的话语就这样从嘴边倾泻而出：
“妈妈，你说如果我们失去了太阳该怎么办？不可以再相偎着一起晒太阳了，不可以再感受到太阳暖暖的气息了，就连被太阳伤害的机会也被剥夺了，会不会很惨？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妈妈，你曾经感受过吗？苏文说你一定会知道的，是这样吗？”
握着汤匙的手一颤，整个金属汤匙便掉进了盛满汤的碗里，“咚”的一声。
“苏文？你见过苏文！他说了什么？！”
“不，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不说，可是我就是知道了，我真的宁愿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啊……”
“你知道那天我跟踪苏文到精神病院看见那个说不上美丽却异常温柔的女人之后，我想的是什么吗？我突然之间觉得你跟爸爸很残忍，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是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在那种恐怖的地方呆了整整七年！七年啊！我一看见苏文假装坚强的脸就很想哭，我想如果没有我们，他们是不是会和爸爸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没有我们，苏文就可以和大家一样有爸爸有妈妈，不用照顾会打人会吐口水会随便大小便的妈妈，也不用听大家讲他没有爸爸，他可以在一个很温暖的午后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去晒太阳，听他们讲故事，唱童谣，这些，他都可以享受到，如果没有我们……”
妈妈一直低垂着头，突然传来的轻轻的抽噎声让莫言霎时间慌了神，也许，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她有想过妈妈的感受吗?
终于,妈妈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开口了,语气里有着止不住的颤抖的悲哀。
“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希冀他的爱能够让我们幸福。终究还是我太自私了啊。他说阿姆斯特丹有明媚的阳光，我们可以在那里呼吸着郁金香甜甜的气息，沉入暖暖的梦乡，我便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那里的一切。他说他会和她离婚，但为了不伤害孩子，只能跟她偷偷地离婚再跟我偷偷地结婚，我便义无返顾地跟随他，不在乎是否委屈了自己。是不是很傻？”
“也许是太幸福了吧，对她我总有种愧疚的感情，于是有很多次我偷偷去看过她们。那个时候她还没疯，日子过的很困难，我便叫你爸爸隔三差五地回去一趟。那时我真的想的很单纯，只是因为不忍心看见只比你大两岁的苏文受苦，总怕未来这种遭遇出现在你身上，便拼了命地想对她们好，可是，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打死我都不会再那样做了，真的，打死我都不会……”
妈妈痛苦地伏在桌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颗又一颗，携带着很多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莫言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妈妈眼前，抬起手放到妈妈背上轻轻地拍抚，得到安慰的妈妈直起身子理了一下气，哽咽着继续讲述，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那天是苏文的十一岁生日，你爸爸早早地便准备好了礼物，而且他还准备把我带去那个家见见苏文，他说苏文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该知道真相了。我很不安，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路上我一直在想，这样做真的对吗？”
“果然，在见到我之后，苏文的妈妈显得很惊讶。也许是她误会了你爸爸前几次对她们殷勤的目的，一直以为还有破镜重圆的希望，所以在你爸爸说出之前几次都是我叫他来的之后，心情变得很激动。她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她说她不需要我虚伪的同情，天知道，我只是不想看着她们因为我而那么艰难地生活，那么痛苦地承受着这些，可是，伤口已经造成了，再怎么弥补也没有办法了，不是吗？”
“我永远记得苏文那个时候看我的眼神，那么无助与仇恨，我好怕，真的好怕，那种眼神仿佛要把我的灵魂从中抽离，慢慢折磨至死。我不敢再在那个地方停留片刻，立马转身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倾盆大雨，灰蒙蒙的，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想去看清，只是往远处跑去。我听见你爸爸在叫我，可是我没有应，我想起苏文和他妈妈，有种恐惧在我心里蔓延。但是很快你爸爸就看见我了，我看着他跑向我，身上脸上全是水，很紧张地向我跑来。那一刻我真的好感动，我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厌弃我了，只要他还爱我还会对我好就足够了，我什么都不会怕……”
“可是，上苍真的是对我失望了吧，像我这种人会有可能得到幸福吗？我看着他把我搂到怀里对我微笑，身后是呼啸着向我们冲来的车子。他笑着对我说，我们还要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晒太阳啊……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此时的妈妈已经不再哭泣，安静得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那些沉淀在内心深处的哀伤却潺潺地从妈妈身上散溢出来，流泻出满地的心碎。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可是我却很安静，没有哭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要死要活，因为我想起了你。他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晒太阳，我知道，他说的我们，是我们和你，一起。我想如果我不能够坚强那你该怎么办？你已经失去了父亲，再也不能失去母亲了，我会帮他把他的那份爱一并给你……出院后不久我就听说苏文的妈妈疯了，我曾经去看过她们，可是苏文把我狠狠地推出了门外。我知道她们的恨，所以我不怪她们。你爸爸生前给我们留了很多钱，他是个很成功的人，可是他给她们留下的钱连付苏文妈妈的医药费都不够，要怎么生活？那真的不是同情，只是一种想要弥补的想法。所以我帮你跟苏文都建立了一个基金，我只是想要你们都好好的……”
“可是，并不是只有足够的钱才能让我们幸福啊，爱呢？那些失去的温暖呢？”莫言的心里有着满满的震荡，像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矛盾的情感一齐侵袭过来。
“妈妈，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吗？你说，情深不寿，红极成灰。是因为爱太多了吗？就像晒太阳一样，被炽热的太阳光所曝晒，只能是伤害，不是吗？可是怎么办？妈妈你那么爱我，就像我那么爱苏文，爸爸那么爱妈妈一样，如果再无法去爱,那不是很悲哀吗？”
“妈妈，对不起……”
莫言在妈妈身边蹲下，把头轻轻地埋进妈妈柔软的怀里，无可抑制地大哭。
四
阿姆斯特丹依旧灿烂的阳光下，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郁金香氤氲在莫言小小的世界里，妈妈倚靠在繁茂的大树边，微笑着对莫言招手，远处的爸爸牵着苏文的手，然后是那个温柔的女人，他们灿烂地笑着，朝着莫言和妈妈缓缓走来，阳光映照在身上，覆盖出一层金色的晕圈，模糊得不真切的温暖。
睡梦中的莫言嘴角噙着一抹幸福的笑容。
20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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