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也曾当过“暴发户”,我妈做过生意,赚过一点钱。他们那个年代,赚了钱并不会像现在一样,到处买房子,而是先把各种家电凑齐了再说,凑齐家电,再打一套组合柜,整一套组合沙发,这就算是置办齐活了。我家是厂里很早添置彩电和双卡录音机的人家。双卡录音机,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卡带播放,一个卡带可以录音。这个功能,是在我霸占了我姐的房间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我无意中发现的。
于是,只要我妈下市里、去粮站、或者到哪个婆婆妈妈家串门……但凡她不在家,我都会悄悄打开双卡录音机,找寻最好玩的模式。那个时候,一个非常喜欢和我说话聊天谈音乐的大女孩晓曦姐,经常和我交流好磁带,我们所说的好磁带,不是四大天王流行歌曲,而是各种钢琴曲,小提琴曲,古筝、二胡、笛子……我们在条件比较艰苦的环境里互相交流高雅艺术,并且像地道战一样需要巧妙地避开我妈的耳闻目睹,真是酸爽特别。
我把晓曦姐给我磁带,放进双卡录音机的一个卡位,再把一盒空白卡带,放进录音机的另一个卡位,有时没有空白卡带了,找盒不想要的杂牌带子放进去也可以,因为新录进去的音乐会覆盖掉之前的所有杂牌声音。我家里有很多空白带子,后来它们变成了“三喜电台”的各种背景音乐。
三喜电台,是我三喜,用了人家的纯音乐,搭配自己写的故事、散文,录制的有声磁带。我装模作样的、声情并茂的朗读,一遍遍的试听,一遍遍的重录。有时我陶醉在自己美妙的文字和声音里,当它是个正规电台,并且假设有成千上万名观众。想到这里,我赶紧爬起来再改掉几个字,嗯,文章更像那回事了。好在我们那个四野无人烟的“荒岛”,住着一千多个来自祖国各地的“原住民”,我们的语言早已糅合成标准普通话。走进我们厂子弟小学,哪个讲台上的老师、哪个座位上的学生都是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要说播音员,对,我家邻居就曾出过一个电视台播音员,可她并不是普通话胜出,而是在形象、气质、成人大学的学历等各方面综合评定拔得头筹胜出的。
想起有时电台主持人也需要拍摄录音广告,于是三喜电台的女主播坐的直直的,一边朗读,一边深情地点头、微笑……这时要是我妈开了门,看到我这个表情,一定得惊讶的张大了嘴。说不定她会打开卡位,把磁带摔到地上,狠狠踩烂,然后给我一个耳光,再扬长而去。
不过好在我妈从没发现过,并且自打我上了初中后,我妈也不怎么听歌了,好像她觉得自己听了歌看了电视,就能影响到家里的动静,而我们最好也什么都不要动,只要闷在屋里写作业,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因为我妈不听歌,所以她也从未发现磁带里有我魔性的声音,和装模作样的腔调。
我曾说过我们那夏天黄昏时的野地,静谧深远,夕阳妩媚,宽广的戈壁滩上,远远的地方可能有人在歌唱,更远的地方可能有人在跳舞,因此在相隔一定距离的地方,一定还有人在朗读,大声朗读,声情并茂的朗读。别人我不知道,三喜我真知道。
她把戈壁当做舞台,把书卷成话筒,说东聊西,有时还播报新闻,煞有介事的样子。一次,三喜正津津有味地在夕阳火烧云的背景下正经八倍地表演:新华社今天发来的报道,法国中部怎么怎么怎么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转身一看,方大头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了,他对我笑笑,我尴尬地脸色刷地红了,被人看到这一幕,就像衣服被扒光、秘密被发现,我说我背下课文,方大头说嗯挺好挺好,很有味道!然后这家伙带着一丝神秘的表情冲我笑一笑,就往家属院的方向走去了。
早读课上,我抓起语文书,也会深情地朗读,我爱书里慷慨的思想,激昂的文字,我读红军过草地时的艰辛,读到感动时自己的泪都要流出来了。趁着大家都在埋头苦读,我用课本遮住头,拿袖子擦擦泪。
老师也经常叫我站起来朗读,可是一站起来,我的语速就非常快,我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快速读完课文,赶紧坐下。当时我觉得我的技术一流,其实在朗读方面,那相当于死穴,没有感情的朗读,就是没有生命的说话。我可以用尽感情去读,也可以像个机器人一样传达。课堂上毫无感情地快速读课文的恶习,一直延续到我后来的讲话。也许面对面时,你看不到我说话的区别,但是电话里,我抓起冰冷的话筒,就怎么都热乎不起来。记得大学了,宿舍好友一个舅舅,元旦中午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向我们恭贺新年,我用机器人的语言向他说,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高**,接电话……人家对方一听就有点不乐意了。
后来出现了智能手机,各种配音APP层出不穷,站在各个角色的角度上去配音,去朗读,实在是一种乐趣,那时才发现,体会别人的感觉,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而且朗读,也并不是只要一个好的嗓音才可以,真正的朗读,一定是定位在一个角色上,在特定的环境下,发自肺腑的发声,那是一场生活,一场表演。
“三喜电台”的录音磁带,后来都不知道去了哪。我妈曾在我们毕业工作后搬过两次家,她把双卡录音机卖给了一个卖破烂的。不知道卖破烂的老头,会不会在自己的窝棚里,打开按钮听听歌。如果一不小心听到了一个装模作样的声音: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再次来到三喜电台,今天播出的是三喜散文《在树下》……我想老头一定是一脸懵圈。
不过也不用担心,这个不好听,老头翻出一直珍藏的磁带《河南豫剧-七品芝麻官》,换下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三喜电台,就是了。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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