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灰蒙蒙的城市被笼罩在一片渐欲黑去的穹顶之下,一点点沉了下去,然后,又被浮夸的灯红酒绿,市井繁华捞了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醉生梦死。何柯一把掐灭掉手中的烟,那抹凋零的红橘色滚烫地在桥栏上烙下一小圈不浓不淡的灰痕,最终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散尽了最后一丝妖冶,像极了何柯谈过的每一场烂透的恋爱,千疮百孔地腐烂在荒唐的青春里,那些炽热的海誓山盟如今想来竟也无关痛痒。她扫了眼手表,拎着从二手店淘来的银色皮包快速从钱西桥离开。
Scene1——何柯
我从包里掏出最后一支烟,点上,又熄灭,前后不足三分钟。我曾经是多么讨厌抽烟的人,而今却又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什么初心,什么梦想,都沉睡在过去的某个阶段,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就含糊地称作年轻吧,至少那时,我以为什么都好。
我看了看手表,18:10,现在赶去接班还来得及。
走到超市门口,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假装气喘吁吁地刚跑到,大喊一声:“芳姐,我来晚啦,不好意思啊,这晚上堵得很嘞。”“你赶紧把衣服换上!真是的!第一周就迟到,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守时,第一周就这样,啧啧啧……”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我皱了皱眉趁她转过身去便啐了她一口,呸,老娘们。
大学学的是美术专业,因为是个三流大学,毕业后也找不到什么稳定的工作,偶尔帮别人画些画,赚点小钱,也就能阔绰几天。反正,大约是从毕业后就一直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不论是客户的,老板的,还是同事的,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不是不想挣扎,只是挣扎久了便成了尘埃里窒息的行尸走肉。
这些天实在是窘迫的慌,就去超市当收银员,因为是临时工,工资也少得可怜,不过千把块,掐着用,这点钱还是够吃饭,想着平时也帮人画画赚点外快,我便也接下了这份工作。是晚班,从18:20到23:30,不算太久。天冷了后,晚上的顾客就少了许多,我无聊得紧,就靠在收银台边上玩手机,等着下班。
“那位兄弟,麻烦你快一点,我们店马上就打烊了。”我撇了一眼那男人。“好,马上就好。”男人拿了两瓶啤酒,两节五号电池还有几包泡面赶了过来。“帮我算算吧,麻烦你了。”说着,他还搓了搓冻僵的双手。我厌恶地接过东西,却感觉那双眼睛正灼灼地盯着我。“27块。”男人从兜里摸出三张纸币递给我,然后迟疑了一下,轻轻地问:“是何柯吗?”我有些诧异,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脸,“姜一。好久不见。”
我从未想过,在异乡遇见故人是在我如此窘迫之时,欢喜里夹着丝落寞。“姜一,我下班了,你在门口等我一下。”还差两分钟十一点半,我想提前这么一点儿也没什么。
Scene2——姜一
第一次见源城就爱上了这儿。以前交通也不发达,从津城坐客车得整整四个小时才能到,母亲说源城的灯会好看,那年全家就到源城来看灯会,记忆里,灯火红遍了半边天,人声鼎沸,吵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母亲问,好看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笑了,摸了摸我的脸又塞给我一张钞票。我买了三串羊肉串,母亲一串,父亲一串,我一串。其实最后都是我一个人吃完的,我也记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只是很香,很香。而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母亲那么温柔的笑。
那天过后,父母似乎陷入无休止的争吵,那些恶毒的谩骂,锅碗瓢盆砸碎的声音几尽刺穿我的耳膜。有天我放学回家,刚一推开门就看到父亲狠狠地将母亲摁在墙边发狂似的掴了母亲一掌,之后又听到女人尖细的声音和男人发狠的咆哮。那一夜我没有回家,在广场的长椅上睡了一晚,现在想来也有些后怕。再后来,父母也就解开了婚姻的绳索,毕竟谁都不想再被对方束缚。我跟了母亲。
我又搬回了城西那套老式公寓里,惨白惨白的墙映射着颠沛流离的人们。母亲如往常一样,上班做饭洗碗,很少同我讲话。往后,她也懒得回家,把我托给邻居何姨照顾着,我每天就在何姨家吃饭 ,吃完又回自己家呆着,写作业,看电视,等她回来,像是我的存在限制了她的自由。何姨的女儿叫何柯,与我是同一级的,平时无聊也能聊上两句,与她不熟但也大概算是老相识了。
毕业后我辗转到了源城,找了份普通工作,和一个普通女孩本本份份地谈恋爱。然后结婚,生子...我以为。都和晓梦都见过双方父母了,本打算是年底领证,可就差那么两个月,晓梦提了分手,她说,姜一,散了吧。除了点头,我无能为力。
没有眼泪,没有争吵,感情就这么无奈,而生活还要继续。我不被它眷顾,反要与其周旋。
加完班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随便去了附近一家小吃店。
“老板,来二两牛肉面。”
“好嘞!”
源城的秋很凉,我又喝了一碗滚烫的面汤,留下一张十块垫在碗下才离开。 那面的味道很熟悉,和小时候我家楼下那家店是一个味儿,又不太一样,但我说不出来。忽然想起出租屋的电视遥控器没电了,我又在附近兜圈儿打算找家便利店买两节电池再回去。
再遇何柯是意料之外,我以为自己定会大悲大喜,好好感慨这些年,却被她那句好久不见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何柯,好久不见。朋友之间,这一句便足矣。
Scene3——何柯
我锁了门便去寻他,他蹲在树旁,低着头,似乎有些疲倦。
“姜一,走吧。去江边走走。”
他应了一声,慢慢跟了过来。气氛变得有些奇怪,除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似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末了,姜一说了句,你爸妈还好吗。
还好吧。
过年一起回津城看看吧。
见我不答,他叹了口气,又说,云轩结婚了。我怔了怔,笑道,那挺好。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卷起一抔尘土,而风终会散去,像偶尔悸动的回忆,不真实的描摹里刻画着最真实的我们。
和方云轩是高中时候的事了,那些青涩的过往总渗透着最纯净的甜蜜。上课的时候,趁老师不注意在课桌底下偷偷牵手,他的掌心微微带点汗,湿腻腻的,不太舒服,而我又舍不得放开,放学后去公园,他第一次吻了我的左脸,说我爱你。而在我成年之后,反倒是不好意思把爱挂在嘴上,只觉得矫情,以为自己活得更真实了,结果只是在虚伪里找了面镜子。后来上大学了,大家各奔东西,一年后这段感情就不了了之了。开同学会时,一桌子的人都在惋惜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而我也不再想做什么解释,有些事还是放在回忆更美好,说出来就失了味儿。听到他也结婚了,说不难过是假的,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悲,也许这一瞬,他恰恰也想起了我。
寒风直直地灌进脖子,吹的人心窝子凉。我点了支烟,自顾自的抽,熟练地吐出一卷烟圈,姜一皱着眉,不说话——他是极讨厌烟味的,我知道。其实上学那会儿我是顶不喜欢他的,一个班里头四十多个人,他二十名上下而我总在倒数十名徘徊,每次他到我家吃饭,母亲都夸他,他走了我免不了被一顿数落。我是极反感这事儿的,五十步笑百步。从那以后我便刻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犯的每一件事我都记下来。有次他作业没写完被请了家长——那是我第一次见姜一的母亲,她的眼睛与他极似,但还多了些沧桑。他母亲悲哀地望着他,“姜一,我还要上班。”说完便走了,我记得那天姜一哭了,晚上也没到我家吃饭。母亲说,姜家那孩子可怜呐。
长大后他与我一样漫不经心又一板一眼地活着,而我对那些早已释怀。“回家吧。”我满意地吸完最后一口,对他说。
Scene4——姜一
回到家已经是十二点一刻,想到明早还要上班就胡乱洗漱一通躺下睡了,一夜无梦。
两年前回津城见过何柯一次,她出了车祸。这个消息还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你去看看何柯吧,医院里躺着呢。见我无动于衷,母亲又说,小时候欠何家人情,你且去看看小柯吧。我极厌恶她这样。
最终我还是去了。何柯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冲我笑笑,又别过脸去。这副难堪的模样,她不想让别人瞧见。之后的两个月我每天都去看她,给她削苹果,煲鸡汤。那晚何姨拉着我的手说,姜一,你对何柯的好我也瞧见了,以后你带着她一起过日子吧。我说,好。我受不了何姨那双绝望又凄凉的眼睛,我明白这人情债是还不完的。
要离开的那天我照例去看望了何柯,她半眯着眼,疲倦地对我说,姜一,你不必对我那么好,我妈说的话也不要当真。她是误会了,我知道。听别人说,她是为了去追前男友才被车撞到,最后是路人喊来救护车送她去的医院,肇事司机跑了,那男孩也没再出现过。我嫉妒她轰轰烈烈的感情,她羡慕我波澜不惊的生活。其实我们终是一无所有。
午夜时分,我睡不着,又想起分别时我何柯说的话。她说,姜一,以后每天你都来接我吧,我就在这儿。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和蒙蒙黑夜里失群的野兽没什么两样。
一切如水到渠成般的自然,我和何柯搬到了一起。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挤出的温度刚刚好,恰巧覆过各自不浓不淡的生活。热了就开瓶冻啤酒,去东辉路尽头的烧烤店点些烤串,两个人一起吃,谈谈工作或是别的事;冷了就买斤羊肉煮羊肉火锅,大片大片的羊肉涮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儿,夹起来往辣椒碟里转一圈,又烫又辣,吃完两个人又抱成一团缩在沙发上取暖。何柯说,姜一,我们太像了。
我们一点都不像,只是在岁月的沉沦里忘了回家的路。
我搂着她,说,何柯,明年我们就回津城吧。她没应,也许是睡着了。
我以为我会一直爱着源城,一年,两年,十年,直到我老去。我想我错了,辗转好些城市才明白,哪里都一样,都是过日子,只是陌生的快感刺激着大脑,短暂地忘记了过去的种种,那些凌乱而不堪的岁月。每天做着固定的工作,拿着固定的工资,下班回家和她一起吃饭,看电视,风尘里,我享受着所剩无几的快乐。
近几年,总睡的不安稳,半夜常会醒那么两三次。何柯也是。她拧开床头那盏小橘灯,兀自抽着廉价的香烟,烟雾缭绕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晓梦,她瘦削的肩膀和左脸上的那颗痣。何柯,抽烟对肺不好。可我没说出口,何柯,我没义务那么做。过了会儿,灯灭了,我听到簌簌的声音,我知道,是她哭了。我们彼此背对着,在清醒中装睡,我们不是恋人,我们,明明什么都不是,何柯。
第二天早上,何柯说,姜一,我要离开源城了,照顾好自己。
好。再见,何柯。
Scene5——何柯
我的成熟已经足以让我逃避掉所有不堪,那些我倔强地不愿说出的错过,我像个圣母,原谅着我的荒唐,我在祈祷。可是,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荒唐。
再见到姜一,我是以路人的身份远远的观望。繁华的街道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默默地等待着,女人不停地拿衣服在身上比划,又嗔怪着他的敷衍,他也只点点头。我猜,那是他的妻,她和他一样,一样的平淡,那种看一眼就会忘记,看久了就是一辈子的淡。姜一,请好好珍惜。
夜里我做了个梦,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我听到孩童的欢笑,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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