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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秧歌》犹如一部浸透着青灰色的影片,喧嚣锣鼓响彻在月下,透着彻骨凄凉。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张爱玲设计了两条线,一条叙事线从在上海帮佣的月香回乡看到饥饿中煎熬的村民,目睹村里因饥饿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特别是还要承担献给军属的年礼,引发内心对土改的怀疑。因献年礼,村民们冲进粮仓抢粮与守卫的民兵发生激烈冲突,乱枪之下,月香的女儿阿招被踩死。丈夫金根身受重伤,怕连累亲人投河自尽,月香愤怒中将自己化作火种,烧掉了屯着金根缴纳粮食和蚕丝的粮仓,自己也化为灰烬。另一条则是虚线,用心理活动和回忆展现村干部王霖、文人顾冈的思维和行动。张爱玲笔下多是不彻底的人,《秧歌》同样如此,没有彻底的好人或坏人,皆有难言的苦衷,也都值得同情。
《秧歌》的画面感极强,声音、色彩、意象、全景、中景、近景、特写、闪回、蒙太奇似的画面……简直像一部电影。一个个镜头把我拽回到六十多年前我父辈的岁月,看到张爱玲在散文集《边城》中描绘的五十年代初中国江南农村的画面。或写实、或抽象、或漫画,一幕幕展现出特定时代下人们的生存状况,有着对人性的深层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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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一开始就似电影的全镜头,由远及近徐徐展现出江南小镇的画面,没有半点诗情画意。茅厕、店铺、石子路、矮墙、店里杀气腾腾的老板娘……黑郁郁矗立着的大山,山头上又是两抹淡青的远山。压抑、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给全书印上青灰底色,所有的人物、事件皆笼罩在幽蓝月光中。连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带有“月”,月香。这里的太阳像是“一只只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没有一丝温暖,一味黯沉下去,仅含的一丝香气在月下也慢慢消散了。
最先出场的谭大娘,父母早逝的男主角金根是她侄儿,故事就从金根的妹妹金花出嫁开始,婚礼本该喜庆,在张爱玲笔下的土改大背景中唯有悲凉。金花嫁到周村,婚礼上由远及近、由虚及实的特写镜头“斜阳射进那黑暗的房间里,雾朦朦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满是浮尘的阳光里,像一个红红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又很奇异仿佛是永久长存的。”昏黄的光影投在僵硬的新娘的脸上,仿佛镜头从上面投入再一点点移向新娘的脸,画面恍惚,不真实的真实着。金花和他丈夫办结婚证时说着相同的话:“因为她能劳动。”像一句口号,也是标准答案。“为什么嫁给他?为什么娶她?”这句在西方婚礼上常听到的话,放在这里有一种喜剧色彩,荒诞中没有一点婚礼的庄重感,主角配角都在做戏。谭大娘口中随时会崩出几句口号,“有时候她的话与当时的话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永远是节拍凑得很准,有板有眼,有腔有调。”与时俱进的“先进”人物,然而无论怎么唱高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也忍不住切斯底里喊出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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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公月香的出场在谭大娘、金根、金花之后。前面有了金花婚礼、金根对她思念的铺垫,月香的出场有些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感觉。又是月夜,几年不见的夫妻终于团聚,重逢的喜悦却笼罩在青白色的月光下。作者写夫妻之爱、兄妹之情淡淡道来,含蓄真切。金根想念他的妻“他脸红得非常历害,因为被人发现他在那里想念他妻,分明是盼望她回家。”夫妻久别重逢,一大帮邻人来凑热闹,金根心疼妻子想倒杯水给她又怕别人笑话,左右为难的心理活动被作者平淡近自然的语言刻画得维妙维肖。“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眼前,将碗递到他手里。”读完全书再来看对金有嫂的细节描写,更深体会到作者对人物微妙心理的细微捕捉。“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金有嫂丈夫被日本人抓走了,寡妇对金根与月香恩爱的羡慕、嫉妒的心理刻画如此自然、生动、真切。
月香从刚回来的第一个晚就开始怀疑,她敏感得察觉到村民们的夸大而愚蠢,就连天气也像护短似得不容说不好。月香很快知道真相,大家饿得连米饭也没得吃,只能天天、顿顿喝稀粥。人人都在说乡下现在好了,然而,月香却觉得自己上了当。当金根给她看家里分田地的地契时,她对未来尚怀着希望,就像金根说的:“苦是一时的事,田总是在那儿。”这也是全书唯一一寸光亮。“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里,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长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微弱的火苗,很快就被惨酷的现实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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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中最悲怆的画面是年关到了,忍饥挨饿的村民还要承担给军属的年礼,每家摊派半只猪,四十斤年糕,上面挂着红绿彩绸,由秧歌队带头,吹吹打打送上门去。村干部王同志来收年贺时,月香和金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金根不愿交,月香担心金根得罪王同志、政府,拿出自已的私房钱置办给军属的年礼,情急之下金根打了月香。然而年礼还是不得不交。张爱玲用反讽和象征的手法描绘了谭老大为交年礼不得不杀猪的画面:“去了毛的猪脸在人前出现,竟是笑嘻嘻的,两只小眼睛弯弯的,瞇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由杀猪的画面闪回到谭老大一家骨肉分离的场面。儿子金有被日本人抓了,生死不明,剩下老、幼、妇女艰难活着,好不容易养大的猪又不得不交出去。高调唱得再好、口号喊得再响也没用。千百年来,农民被各种势力压榨得喘不过气来,身体与精神皆受到残酷摧残,到头来还被贴上愚味的标签。
献礼的年糕终于全部做好了,搬进屋子里,月香也只能眼巴巴望着。作者写到月香将一块棉花胭脂檫在自己和女儿的脸上:“那天晚上她们母女俩走来走去,都是两颊红艳异常,在灯光下看,似乎喜气洋洋的。倒的确是一种新年的景象。”又是一个特写镜头,红得异样的两颊,与新年、年礼有着绝妙的讽刺,更映衬年的凄凉。
这一群被命运和时代胁迫着的普通农民,在大饥饿面前,人性中的卑劣、自私都暴露出来,然而长久的沉默最终要暴发大的反抗。在这场悲剧中,无所谓好人坏人,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不可避免的有了利害冲突。代表政府的王同志与小知识分子顾冈,张爱玲并未简单化处理,甚至用了专门篇幅闪回到王霖的过往。那段文字犹如幻梦,画面呈灰色,与全书主线不相干的相干着。王霖对妻子沙明的思念情深意切。战争中,沙明走散了,王霖想方设法寻找。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与呈现在村民面前那个唱高调、喊口号、缴收年礼,老百姓又惧又恨的村干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村民们不得不备上年礼送上去,老实、倔强的金根在上交年礼时与王同志发生激烈争执,最终暴发村民抢粮。暴动中,民兵开枪射击,金根不幸中弹受伤,女儿阿招也在暴动中被踩死。月香到关帝庙找阿招那幕荒凉之极。“她笔直跑进去,进了庙门,大殿前的院子里坦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满院子的阳光,只听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啁啾作声。但是突然有一个民兵从东配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绰着一只红缨枪,那一撮红缨在风中蓬了开来。那简直是像梦境一样离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戏台上看得见的,而忽然出现在正午的阳光下。”尽管是正午,尽管满院子阳光,却只有麻雀的啁啾声,寂静得可怕。民兵手持红缨枪冲进庙中,极不调合地打破可怕的寂静,似戏非戏、似梦非梦。场景意味深长地设在关帝庙,荒诞又真实。旧的东西在不断破坏。不过问政治的张爱玲预感到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穿贯旗袍的她敏感察觉到自己与当时大环境的格格不入,唯有逃离。可怕之静更映衬乱哄哄的暴动场面,月香身处此地,又似看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转瞬就成了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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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仓被抢后,金根被当成反革命追杀,不幸受伤后在月香的掩护下逃到周村求助于金花,金花怕受牵连拒绝帮助,断了两个落魄之人最后一丝希望。全书最惨烈的一幕:“她在那寒风中紧紧地抱着自己。无数的舌头似的竹叶不停地摇动着,发出一种唏嘘的声音,世界上最凄冷的声音,这样冷的天不穿棉袄,实在受不住。”金根怕牵连亲人跳河自尽,把身上仅有的棉袄脱下留给月香。身上冷心更凉,彻底的冰寒。绝望、愤怒的月香把自己化为火种烧了粮仓是全书最惊心动魄、最凄厉的一幕。
“仓库已经被吞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骨架子。那木头架子矗立在那整大片的金色火焰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巨大的黑色灰渣像一只只鸟雀似的歇在屋梁上。它们被称作“火鹊、火鸦,”实在非常确当。这些邪恶的鸟站成一排,左右瞭望着,把头别到这边,又别到那边,恬静得可怕,在那渐渐淡下去的金光里。”张爱玲用“火鹊、火鸦”的意象,黑色灰渣与金色火焰的强烈对比色彩描绘粮仓被火吞灭的画面。极其凄凉、惨淡、狰狞的画面让我想到根据哈代小说《无名的裘德》改编的电影《绝恋》中开始的场面:一个小小的少年在深黑褐色的田地里飞奔,黑暗中传来鸟的悲鸣,一群被吊在树上的白鸦。同样的压抑、沉闷,再读时简直不忍看下去,知道那越来越悲惨的结局。
粮仓被烧,暴动中死了不少人,然而该交的年礼还是要交,秧歌还是要扭。小说最后一幕,张爱玲用了反讽手法由近及远描绘“热闹”的秧歌场面:“他们缓缓地前进,缘着那弯弯曲曲的田径,穿过那棕黄色的平原,向天边走去。大锣小锣继续大声敲着:‘呛呛啛呛呛!呛呛啛呛呛!’”喧嚣锣鼓、寂静田野、棕黄色平原,一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脸上皆抹上浓浓胭脂,无可奈何地微笑着。长镜头般秧歌队随着啛呛锣鼓渐行渐远,虽在寒冷的灰色晨光里却如同月下,一片青灰,缓缓消失在天边,与小说开始的画面遥相呼应。
张爱玲仿佛是观众,冷冷看着戏里人物的爱恨情长、悲欢离合;又宛若在云上,静静描绘月下在饥饿中挣扎的苦难农民,然而她的心却是极热的,怀着深深的悲悯用平淡近自然的笔调诉说人类无言的忧伤。优秀的文学作品,作者总是与时代、生活保持着距离,一种相对独立的精神,以旁观、远观、静思的眼光看一系列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读者同样也要对作者、作品以及他们所处的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时过境迁,读出亘古不变的人性。《金锁记》《倾城之恋》如此,《秧歌》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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