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曾坦承福克纳是他的写作导师之一,还在一段话中提到《八月之光》:“旅途并不漫长,我一边不停地抽烟,一边重读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福克纳是我最忠实的保护神。”
《八月之光》一般被认为有三条平行的主线。第一条主线是农村姑娘莉娜.格鲁夫怀着身孕寻夫的历程,第三条主线是被开除职务的长老会教派牧师盖尔.海托华从阴影和沉睡梦幻中的自我觉醒,而第二条主线无疑让福克纳耗费笔墨最多,赋予了最多同情和悲悯目光——一个姓名与耶稣基督近似的孤儿乔.克里斯默斯,用短暂一生的悲剧诠释了生命被异化之力盲目牵引的痛苦与殉难。
宗教和种族是压在克里斯默斯身上的两座大山。他是一个白人女子和一个墨西哥马戏团艺人的私生子,这个“造衅开端”开启了克里斯默斯三十年心灵的流浪和对“自我”身份的追寻与确认。而于另一方面,他甫一落地便陷入“上帝”的泥潭却是因了两个基督新教的清教徒:外祖父海因斯和养父麦克依琴。
外祖父海因斯怀疑克里斯默斯混杂了黑人不洁的血脉,出于对男女私情的深恶痛绝在克里斯默斯出生之前就枪杀了他的父亲。而母亲也因为得不到外祖父的原谅难产而死,死在外祖父手持猎枪拒绝延医相救的夜晚。克里斯默斯被送进孤儿院,因为外祖父悄悄跟来当上孤儿院看门人而执行“上帝的旨意”备受歧视。直到五年后的一天,克里斯默斯因目睹孤儿院营养师的性隐私遭到报复,被送到了后来的养父那里,即麦克依琴。
麦克依琴对孤儿院女总管的承诺,除了虽然不能让克里斯默斯享受山珍海味和养尊处优,但也不至于过分劳碌,还特别表明“会得到信仰基督的人照顾”,长大后会敬畏上帝、憎恶懒惰和虚荣。克里斯默斯来到新“家”聆听到的养父的第一句教诲也是那一句麦克依琴从此不断重复强调的“懒惰和胡思乱想是两大恶行,而干活和敬畏上帝则是两大美德”。
还有一个场景同样在克里斯默斯的记忆里不断重复:
麦克依琴站在桌边,克里斯默斯坐在桌边一把直背椅上,桌上摆着一部巨型的《圣经》和翻开的一本长老派教会的《教义问答手册》。
“你没有用心去记。”“我是用了心的。”“那么再用番心思,我再给你一小时。”
一小时到了,麦克依琴分秒不差地抬起头来问道:“现在是不是记住了?”孩子纹丝不动,答道:“记不住。”
两人程式化地一先一后进入马厩,麦克依琴从墙头取下皮鞭,慢条斯理地开打。一鞭又一鞭地用力抽,同先前一样既不激动也不发火。皮鞭落在身上,克里斯默斯从不畏缩,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颤动,“很难判断哪一张面孔更显得全神贯注,更为心平气和,更富于自信”。
十鞭过后,像按下了“重放”键,对峙下一个小时。又在分秒不爽的时候,还是精准的十鞭,“鞭子会一起一落,有条不紊,他会一鞭又一鞭地数着,低声地一一报出数字”。还有接下来带着克里斯默斯跪在上帝面前的祈祷,“请求上帝宽恕,因为他冒犯了安息日,动手打了小孩,一个孤儿,上帝怜爱的人”......
许多年后留在克里斯默斯脑海里的记忆,便是在这种不断地“挨打”中度过每一天。“他一到家就会挨打,这与他外出时干没干什么事并不相干。回家后他会遭到同样的鞭打,没有干坏事也罢,麦克依琴发现他干了坏事也罢。”直到克里斯默斯十七岁,麦克依琴承认十二年前收养的孩子已经成人,皮鞭换成了麦克依琴的“铁拳头”,起因是克里斯默斯偷偷卖掉“自己”的小母牛买来的新衣服:
“你所能犯的每种罪过都暴露无遗了:懒惰,忘恩负义,傲慢无礼,亵渎神明。现在剩下的两桩,你又被我抓住:撒谎和好色。”——“你要不是为了嫖女人,干吗买一套新装?”
克里斯默斯的记忆里也在那天相信自己已经成人了,并且下定决心逃走。他卖掉的母牛是麦克依琴主动提出给克里斯默斯的,为了“教你知道占有、拥有财产的责任,懂得拥有权,懂得拥有者在上帝默许下对自己所拥有财产的责任”。克里斯默斯已无暇再去管什么“上帝的默许”,小母牛却实实在在为他的逃走提供了貌似足够的特质基础。
克里斯默斯暗地里默默寻找着时机,去会合那个他出于本能“爱”上的饭店女招待的暗.娼,想和她结婚。而麦克依琴也在暗中行动,他绝不相信这孩子除了好色纵欲之外还会干别的什么。他无法容忍这种违反上帝旨意的行为,因为“他自己从未犯过淫荡的过错,遇上有人谈淫秽的事,他总是闭目塞听”。克里斯默斯搭上汽车偷偷离去让他义愤填膺,果断套上白马追了出去,“仿佛他相信现在他会受到更加高贵更为纯洁的义愤指引,而不必怀疑自己的感官能力”。
一所小学的音乐声让麦克依琴发现了目标,克里斯默斯和女招待正在跳舞。他只管朝克里斯默斯冲去,大叫着“滚开,臭婊子”“滚蛋,娼妇”,如历梦境又像一位大义凛然的殉难者,举起拳头迎向闪过一记耳光的克里斯默斯照着他的头部劈来的椅子......
麦克依琴终于走完生命旅程投向了上帝怀抱,因为从小就在冷漠和暴力中成长的克里斯默斯“反哺”的暴力回应。而克里斯默斯却还在路上,不过是一条不归路,尽头是那个等了他三十年的深渊。除却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血统加到克里斯默斯身上的种族桎梏,麦克依琴清教徒的棍棒“引导与培育”无疑铸成了他始终未能摆脱的枷锁。
撇开自身天生性格的原因,麦克依琴对于宗教的狂热而常年坚守的清规戒律绝对是让自己变得如此冷漠、残忍、暴力、愚顽的一大原因。麦克依琴尊崇的严厉教义里视一切肉体享受为罪恶。在他的心目中,不仅自己深信不疑并身体力行,还须强迫其他人也做到,“上帝需要敬畏,惩罚是必须的”。于是,克里斯默斯与他的养母便无可避免地充当了这种家庭绝对权威的牺牲品,养母爱丽丝因此唯唯诺诺、阳奉阴违,而克里斯默斯的反抗挣扎却耗尽了整个一生。
克里斯默斯成就了一个悲剧,造成这个悲剧的当然不只是他自己、他的外祖父、他的养父,更是当时的时代,溶解于时代记忆与血液中的形如原罪的阴影。其实,不仅宗教体制,任何家长式的体制下极.权、暴力都与一个家庭、组织甚至整个社会的发展背向而驰,注定走向支离破碎与毁灭。比之一味的苟且、应和、盲从或者“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克里斯默斯一生的内心抗拒和追寻自我,便被赋予了一定的积极意义,即使自己到死从未挣脱阴影。鲁迅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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