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废人,这点毋庸置疑。我来这人间四十年,一无所获。
我1977年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山区,那时刚结束了十年动荡。都说这个时代混乱,说那时的红卫兵是魔鬼,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因为我小,或许因为地方过于偏远,闹得不大。
我有个无所不能的爹,保证了我衣食无忧的前二十年。在这个山沟沟里,人们都奉信着知识改变命运。而我不需要努力读书,因为我的爹会帮我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我还有个弟弟,他倒是与我截然不同。我真的不懂,明明嘴里含着金汤匙,他的手为何还要去够脏兮兮的铁泥锹。花那么大劲读书,何必呢?读书最后不也是为了找工作吗?爹会为我们安排妥当的。我和弟弟的成绩,自然也是天壤之别。那些想来巴结我爹的朋友,知道我爹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弟弟,另一个,是谁呢?
1993年我读了中专,因为可以少挨几年读书的罪,而且我也考不起大学。入学后一段时间,我遇见了她。齐耳短发,额前一层薄薄的刘海,穿着蓝色薄毛衣,瘦瘦高高的。慢慢地,我也打听到了许多她的消息,文秘三班,老家益阳,还没有男朋友。这个女生,2000年陪我回到了这个贫困的地方,成为了我的妻子,在这里,她只有我,以及我曾送她的熊娃娃。
我的爹给我和她都安排了工作,在不同的单位。我仍是吊儿郎当,反正每个月旷再多的工照样有工资领。我爹在,他们会开了我不成?她与我不同,她兢兢业业,她有时也会提醒我,让我踏实一点,但我从来没有听过。我们有靠山,别怕。后来,她也没有说我了。
2002年7月,我有了一个女儿。懒懒的,懒得哭懒得闹,却勤于吃,带起来倒挺不费劲的。我觉得我该改变了,为了女儿,为了妻子,为了这个家。可是,迟了。2003年,我被单位开除。那时的我跟父亲吵了一架,忘了什么原因,只记得我们吵的很凶。父亲不肯为我说一句话。
我去找单位领导:“你竟敢开除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我管你父亲是谁,我只知道你喜欢旷工。”“我最近天天来上班!”“那以前呢?”“...我父亲可是XXX!”“我只知道XXX的两个儿子一个叫XX(我弟弟)另一个…这年头,还真是一个姓就敢说是一家人。”“我…”
我只能去打工,妻子一个人无法边上班边照料女儿,女儿被送到了益阳,让她的外公外婆照料。妻子思念女儿得紧,女儿一岁半时,又接了过来,可我还是没能回来。女儿东家领西家带地过了三个月,穿着开裆裤被妻子送上了幼儿园。听说女儿总在午睡时尿床,害得她妈妈一趟又一趟地跑去给她送衣服。怪她这个不争气的爹,没能让她住在家。
大概是女儿两岁多一点时候,我和父亲关系逐渐改善,父亲还是认我这个儿子,又为我找了份工作,靠打工也有了些自己的积蓄。本就不到年纪的女儿终于可以不用去幼儿园了,我还给她请了个保姆,当然,工资是父亲给的。这保姆大概在我家做了一年多吧,大大小小犯了不少错,我都忍了,可由于她的疏忽,女儿的脸上被划了好长一条口子。我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开除了她。好在女儿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在幼儿园也不像以前那么闹腾了。
同年,我升了官,当了一个乡的领导,很少回家,很少见到女儿和妻子。印象最深的一次,女儿刚过完四岁生日,我回到家,女儿穿着她的生日礼物—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妻子的朋友送的,两三百元,可贵了。女儿高兴地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转着圈圈,我多希望那条裙子是我送的啊。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陪女儿过过一次生日,没有送过她一件生日礼物。
女儿读了一年级,我又被调回了县城。我终于可以住在家里,可以看着女儿长大了。“爸爸,老师说1像铅笔,你知道2像什么吗?”“爸爸,我当官了!收作业的组长!”“爸爸,今天老师又表扬我了!”……我多希望我能一直看着女儿长大。
2009年,女儿七岁,我认识了一个人,我们都叫他老二。老二自己本是个破落户,奈何他找了个富二代媳妇,他也就这样发达了起来。老二张口就是段子,同他一起很快活。一日,他突然对我说:“你女儿现在二年级,到时候初中高中,花钱的路长着呢!我有个赚钱的法子,你要不试试?”我总觉着不是什么好事,起初我拒绝了他。“做人别那么死板嘛!我把你当哥们儿才告诉你的,我的私房钱就是这么来的!”“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赌博嘛,现在管得又不严,逢年过节大家不都玩一玩吗?我们只是过节次数多了一点而已嘛!”……后来推不过去了,我跟着老二进了一次赌场,又在他的怂恿下上了桌。这一个晚上,我赢到了一千元。
回到家是凌晨,妻子还在等我,我高兴地告诉她我赚了一千元,她却叫我不要再去那种地方。傻不傻啊,有钱赚还不去。我觉得只要赚到了更多的钱,妻子就不会再有意见。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去赌,基本都是赢着的,可妻子始终不同意。看来我赢的仍不够多,如果只有晚上赌的话,时间太短了,不能赢到更多的钱。我背着妻子,背着父亲,悄悄地辞去了工作,专心赌博。但,渐渐地,输的次数多了起来。
起初我不在意,赌博场上本就是有输有赢的嘛。输了下次就赢回来,但输的都是大钱,赢的全是小利。我输光了以前赢来的钱,我不收手,我还有张银行卡;我输光了银行卡里的钱,我不收手,女儿的教育基金妻子存得好好的;女儿的教育基金输光了,我还是没有收手,我悄悄地偷妻子的工资。家里没有钱了,我就去借,借亲戚的,借银行的,借高利贷,我坚信我能翻本,我能一夜暴富。可我一欠,就是八十多万。
2010年6月的一个晚上,妻子跟我吵了最后一次架。第二天晚上,家中来了许多亲友,劝我们不要离婚。不知情的女儿摇着我的手臂:“爸爸明天带我去广场玩滑板好不好?”她的妈妈叫她去睡觉,她说她今天想和爸爸妈妈睡。女儿回房后,他们开始指责我,说我不该赌博,妻子也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要哭,我回到房间,打开灯,女儿眼睛闭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我又把灯关上,烟一根一根地抽着。那个晚上,月光很凉,冥冥中我感觉女儿在看着我,可我始终没有对女儿说上一句:对不起,爸爸错了。
几天后,妻子把行李收拾完,和女儿一起走了,忘了带上女儿八岁生日那天在照相馆拍的照片,留下了我曾送给妻子的那个熊娃娃。看着照片中女儿的笑脸,我想起了那天妻子给我打的电话。“女儿今天八岁了,她还从来没有在照相馆拍过照,我们带她去啊”“我打牌,忙着呢。”八年了,我和女儿,一张合照都没有。把这个熊娃娃送给妻子时,她22岁,我也22岁。我掏出戒指对她说:“嫁给我吧,戒指上面没有钻石,我没有钱,但我会让你开心,像这个一直微笑着的娃娃一样,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这个娃娃还是微笑着,可我不觉着暖心,我感到更加痛苦。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我时常翻看这些照片,夜夜痛哭。是父亲带我逃离了这个地方,带我到市里的郊区开了间砖厂。我把这个房子的钥匙给了其他人,他们在这里开了麻将馆。我不愿再听到麻将声,我也没有回这个地方。
我借亲戚的钱还债,又慢慢给亲戚还钱。我时常想起我的前妻,我的女儿。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女儿会不会想我,不知道她现在又长到了多高。都说上天是公平的,我负了他这么多,我该遭报应了。我没了钱,没了工作,没了家。
钱还的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安排我相亲,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的丈夫过世了。我们刚好能凑合着过日子,2014年,我又有了一个女儿。和大女儿不同,她喜欢哭,喜欢闹,带起来可麻烦了,我得一直守着她。可她又和大女儿一样,喜欢吃,喜欢穿白裙子。
我开了家烧烤店,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可我却感觉到了踏实。这是老天的宽恕吧,让我有了新的机会,有了收入,有了家。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前妻和大女儿,听说前妻也找到了对象。但我知道我永远欠她们一句抱歉,不知道她们是否能原谅她的丈夫,她的父亲。
前四十年,我犯下了太多太多的错,走了太长太长的弯路。但我愿意,用第二个四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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