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木心先生七周年的忌日,仅此文记念八月份与木心美术馆的美好邂逅。
<1> 初相识,如故人
抵达木心美术馆,是在乌镇的大雨滂沱的傍晚。
我站在木心美术馆的对岸,眺望着这座依水而建,坐落在乌镇拐角的艺术殿堂。
“风啊,水啊,一顶桥”“风啊,水啊,一顶桥”,林兵先生设计的木心美术馆,是木心想象中的那个美术馆了。只可惜老人家终究没有来得及看到建成后的这个样子。
老人家对美术馆的想象,不正是他心中故乡的模样?在《木心纪念专号》里,木心的追思会上陈丹青老师讲了这个故事:
木心先生临终前,陈丹青给他看美术馆的设计稿。陈丹青说他像哄小孩一样,问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木心先生看了很久,说:我看见一顶桥。
陈丹青说你再看看,他说很好看。
“这顶桥跟你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是美术馆吗?”
“这就是木心美术馆”
陈丹青说他凝神看了很久,慢慢慢慢想起来,这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美术馆。
他说:哦,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木心先生对于艺术对于美学的热忱,深深地影响了所有热爱他的人。
他写道:一个爱上了艺术的人。艺术要追他,要抱他,但他站着不动。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惦记着自己少年时对艺术所做的承诺,无论是身陷囹圄的日子,还是的多病缠身晚年,他都在孜孜不倦地创作。
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于美极尽挑剔却又极其用心。
我想他大概是满意的,建筑设计师林兵的极具简约美的创作,及一生的挚友、学生陈丹青的苦心经营,让隐匿在乌镇一角的这座美术馆,散发出了某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木心临终前的这句话,被悬挂在了木心美术馆的入口。既体现了对美术馆的诗意,也是对先生的礼敬。初识木心,是偶然听到陈丹青讲起 “纽约客厅”。
他提到,从1989年开始,木心先生为他们这群聚集在纽约的年轻人授课讲述“世界文学史”,从希腊神话讲到近代史,持续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模拟木心客厅由此我翻开了厚厚的《文学回忆录》,循着陈丹青的五本听课笔记,木心先生的形象渐渐在我脑海里鲜活起来:吖,这是多么有趣而充满智慧的一位老先生啊。
反复阅读,越发觉得陈丹青他们真是幸运啊。在异国他乡谋饭的尴尬生熟中,有如此难能宝贵的精神粮食。
<2> 乘兴来,兴尽归
8月24日,乌镇风雨大作。
我穿过古镇的石板街,造访木心先生位于东栅的故居,又折返西栅,在木心美术馆浸泡半盏时光。天晴了,雨伞也透明发亮,如心境般明朗。那天我一路小跑,迫不及待,要去赴一场让人心动的约会。
- 木心故居 -
木心的故居纪念馆隐匿在东栅老街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甚至没有发现它的大门,而是从好不容易找到的侧门进去的。
木心先生生前常引福楼拜信条:呈现艺术,隐藏艺术家。
晚年隐居于此,想来这样僻静的角落,刚好帮他挡去了很多无故的喧哗。
故居只有三个小展馆,精选展出了先生一些画作与手稿。
最抢眼的是这两张放大的照片:黑大衣,黑礼帽,黑皮鞋,精致得体的装扮,矍烁如炬的目光……这仿佛旧电影走出来的老派绅士,是我们熟悉的木心先生的神采啊。
两张人形照片的周围,密密麻麻写满了先生说过的话,写过的诗。
// 关于生命,他说:
生命的剧情不在于弱,弱出来的生命才是强。
// 谈到知识,他说:知识不必多,盈盈然即可。
他说:浅浅的知识比无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识使人安定。
// 形容自己,他说: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 提及艺术,他说他真想对读者说:享受呀享受呀
翻开《云雀叫了一整天》,你会发现,木心总是能把季节写出妙曼的风情。
“春雨绵绵,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说自己从不思乡归省的他,又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写下对老街的沉吟?
“走在老街上,我不来,街上是没有这些往事的。”
阔别五十载回归故乡,木心先生写乡音 “麻痒痒的亲切感”,写自己 “贪婪地东张西望”,写一夜无眠对着岸上的灯火流动的河,辗转反复的心情。
天色曦明,他在早餐店跟店家借问故家是否还在,一字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对话,不知其中有多少内心的波澜起伏。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故家,他写自己与那个残废的,少年时候的书房对视。
那是他 “往昔的琅嬛宝居” “青春时代的精神岛屿”,它在岁月风霜里变得丑陋不堪。
但它在等他回来。
他唏嘘:铲掉一个大花园,要费多少人工,感觉上好像只需要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木心生于乌镇,却一生漂泊在外,杭州、上海、北京、纽约,这些地方都先后留下了他的足迹。文革期间,他被三次关押。此后长期定居纽约。
《乌镇》是1994年他悄然返乡写下的篇章,99年乌镇人陈向宏读到此文,在看到老人家写“永别了,我不再回来”时,感慨万分,决心邀请老人回到故乡。
木心先生犹豫不决,直到2006年才回归故乡,隐居 “晚晴小筑”,安享这生命中最后5年的时光。
在木心故居,有个女生和我一样,几乎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所有的展览。
抬头望四周一片静,只有我们在三房展厅小小的空间里,一前一后地缓缓挪动着。时而盯着微型画作的情境陷入沉思,时而为先生的风趣的俳句莞尔,虽然陌路,却因着这彼此相同的志趣,此刻仿佛有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彼时,财神湾处旅人如蝗。
想起木心的追思会上,很多喜爱木心的年轻人,坦言自己曾慕名而来拜访先生,却在此处徘徊而不入。后来看了纪录片才知道,先生内心对于谈话的挑剔,是希望“得体风趣”,忽然就理解了这种忐忑的心情。
有个读者说他 “在先生家周围像狗一样转啊转啊,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没敢进去见先生”,始终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与先生对谈。木心先生也说,他自己曾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
他的读者那么爱他,就像他热爱艺术那样热爱他。
- 木心美术馆 -
20块钱的门票,小心翼翼揣在手上,或是觉得它能引领我发现木心先生内心的更多宝藏。
ART GALLERY木心美术馆“博物馆,音乐厅,艺术廊,教堂,安静如死,保存着生命。”步入美术馆,映入眼帘的是墙面上先生对读者的循循善诱。
木心先生尊重读者。读他的字句实在太舒服,他带你走进艺术,享受艺术,却从来没有丝毫从高处俯视的优越感。他说“读者应是比作者更高明,至少在那一刹间”。
反观现在靠着文字赚钱的某些自媒体,居然能说出“得屌丝者得天下”“与其教育傻逼,不如赚傻逼点钱”这样的话,表面上跪舔读者,却从内心鄙视读者,吃相实在难看。
第一个展厅是视频展示区,读者可以戴上耳机观看木心老年时拍摄的纪录片。
视频中的木心谈及艺术时,有时得意,有时调皮,像个快乐的小孩。即使在提到生平苦难时,也是乐观地调侃,看不出丝毫的老态。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木心先生在最后一堂文学课给大家的临别赠言: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认为这句话可能影响到大家的半生,甚至一生。
图片来自网络视频看得出来,艺术是他一生实现自洽的养分。他时常说,文学和绘画是他的两个孩子。
你看他读着自己的诗,读得那么的自得其乐,读罢他喃喃道 “这一段最好了”,一脸满足。
图片来自网络视频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
有些事还没做,一定要做的。
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木心先生在文学上的创作热忱,于狱中手稿可见一斑。密密麻麻的狱中手稿,总共66页,看到人直冒冷汗。木心先生把文字写在烟盒上,写在一切可以书写的地方,字句相连毫无间隙,让人触目惊心。
被关押期间,木心的妈妈去世了。他说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但不知去原谅谁”。谈起这段往事,这代人心中的伤痛,都是这般的彻骨。
“有一天月亮很好,我就试试把头钻出来。
钻出来了,到外面了,自由了。
结果我想了想,我还是钻进去。
因为出来以后更糟糕了,罪名更大,
而且事情更说不明白了。
我自己心里面就想,看我,看我会爬起来的。
后来就爬起来了,
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美术馆第二厅的东墙,有句话这么形容木心:“在文学上他是音乐家,在绘画上他是魔术家”。
木心的文字,有其优雅的韵律,是音乐性的。
而木心转印成画 “机里藏机” 的特殊技法,更是如魔术般千变万化,让人折服。
他的画作,丝毫不掩饰对中国山水画和水墨画的偏好,但又时常暗藏西画视角,他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鬼斧神工,让那些小小的、不足一尺宽的转印画自成宇宙,让人看着不知不觉就掉进画里。
木心绘画作品:早晨 木心绘画作品:晴风 木心绘画作品:朝霞还有《战争前夜》《塔中之塔》等几幅,一定要到负一层的放映厅去看,放大了的作品,其中之精细之玄妙,可以说是相当震撼。
木心先生传世的绘画作品并不多,甚至很多作品没有名字和年份不详。但细细看过又会觉得,名字什么的不重要了,一道开放性的命题放在那里,每个人心里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这无意的留白,误打乱撞地展示了艺术的某种魅力所在,不是么。
耶鲁大学艺术史教授说他的画作,是“时间终结处的风景画”,他好像一个站在时间尽头的智者,转过头来向我们展现生命旅途里一个个充满想象力的异域世界。
在绘画上,木心先生也丝毫不吝于与观者对话:
“人们看我的画,我看人们的眼睛。平时,画沉睡着,有善意的人注视着它时,它醒了。我借旁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画,倏然陌生了,便能适意于与自己的作品的分离”
这里的一字一句,一诗一画,都会让人看得着迷。
你会忘了时间的流逝,与智慧的老者对谈,让他引领你去感受艺术的美好。
ART GALLERY木心美术馆那天,从美术馆出来,已是傍晚时分。雨后的乌镇,充斥着 “被滋养过” 的清新。而我好像刚刚路过一户水乡人家,木心先生打开门,把风景一一指给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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