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前,清明节对我从来没有过实际的意义。
没见过外婆,外公又在我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康健。以往每次过年或是清明给先人烧纸时,总觉得老娘在做一件有点徒劳的事——用树枝在地上画个圈,放进黄纸叠好的元宝,点燃后烟雾缭绕,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希望先人们一切都好,也要保佑我们世间人平安之类。站在旁边的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在观摩某种文化仪式。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能做一个祭扫时的局外人,是多么幸运的事。
去年11月老爹走了,在经过了23个月抗癌斗争之后。我一直想为他写点什么,但每次开了头却又写不下去。在我三十五年的人生里,和老爹绝大多数的美好回忆都在成年以前。想到他,总是会出现在眼前的是小学四年级他带着我去北京,颐和园里倾盆大雨,没有伞的爷俩淋得透湿瑟瑟发抖,在万寿山石阶上笑着闹着往下走,直到冲进挤满了躲雨人的石舫。奇怪的是,记忆里的他也没有像别人的父亲那般,有多么高大的形象。对于我而言,他好像一直都像个兄长,像个朋友。成年以后更是如此。聚少离多,一般每年只有几个长假能见面。饭桌上,打牌时,他总说着从工地上听来的段子,学各地的方言,和大家笑闹着;不然就是难得做点家务就到处炫耀着求表扬,又被大家集体鄙视回去;再不然就是一起鄙视着春晚的节目有多么不给力。回想起来,和他在一起的一年年竟然是这么相似的套路啊。可今年,春晚没那么差,他却突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老爹病重的最后两周睡睡醒醒,但只要我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他会用力回握住我的,很用力,我总感觉那大约是他能用的所有力。每次他握住我的时候,我就会想,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握住的是我的手。但那都不重要,至少在他想握住的时候,还有些东西能让他握住。那时我坐在床边,他身上插满管子,能让我知道他还和我在同一个时空的只有氧气面罩里一下有一下没有的水蒸汽和监护仪上跳动的线。我每天都会想,他走了我会有多难过?会大哭不止吗?会茶饭不思吗?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走了以后,我跟我自己说,做好你该做的事。我努力让老娘和我的生活尽快回到正轨。我和朋友笑着闹着,我按时吃饭,我认真读书,我努力工作,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难过,我一直觉得自己做了很好的心理建设,从悲伤里康复了。直到我在Naseby抬头看到银河的时候,跃进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老爹要看到也会很开心吧。和那个念头一起出现的是夺眶而出的泪。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难过的是世界这么大,美好这么多,我却再也不能带他去看看了。而他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银河里的一颗星星呢?
这周末回家办和老爹去世相关的最后一个手续。开车回仪征的路上,两边都是油菜花。我停在沿江快速路的某一个红绿灯,摇下车窗,油菜花那说不出是香还是臭的味道就这样冲进了我的车厢,冲进了我的鼻腔,冲进了我的泪腺。然后,我已经记不住这是第几次,我就这样泪流满面的开着车,去做一件又一件证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事。我那总是嬉皮笑脸的老爹就这样,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纸。
我留下了一样奇怪的东西,是肿瘤的病理切片。当时从老家医院借出来拿到肿瘤医院做参考,200块的押金意味着用完本该还回去。可我打开看时突然就意识到,这竟是他灰化后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物质。讽刺的是这最后一点竟是癌细胞。当我们离开时,我们究竟会给这世界留下什么啊?
就这样,我即将迎来我人生中第一个不是旁观者的清明。我第一次知道老妈那些神秘的念叨背后寄托着怎样的思念,酸楚,难以弥补的遗憾,甚至是对再次见面的期盼。想给他捎牛肉塔塔,捎巧克力,捎单一麦芽威士忌,捎今年的明前茶,想把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捎给他。最后却只得一束黄花,随江水而去。毕竟,老爹,我知道,你在天上什么都有,你想要的,也只是我们过得好罢了。
于是我终于写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给我的老爹。他的qq签名永远停在了那句“该忘记的一定要忘记”。你可真牛啊老毕,要知道忘记真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了,更何况是忘记该忘记的。你真是给我留了后半辈子的人生指南啊。
想你。愿你在上面一切都好。放心,我不会只在清明想起你。我会在每个美好的时刻,想起你。
我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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