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村头,我遇到小李哥从山上回来。
我们说的山上其实不是山上,它是指我们村南头的地,由于这些地在山坡下,我们称为山地,为的是和村北头的水田区别。彼时小李哥肩上正挑着两个桶,扁担的一头一个,我和他打招呼,他说他是挑了一挑子尿肥把山上地头的南瓜浇浇。我问他种了多少南瓜,他说哪种多少了,就是在地边种了几棵,留着自己吃,等结了南瓜,青南瓜炒菜、炸丸子、烧汤,黄南瓜做南瓜饭。我问他为什么不多种点呢?他说种多了吃不完,也卖不掉,现在的人都吃什么海南南瓜了,咱这本地南瓜没人要了。他的语气中带着遗憾。
我记得小李哥种南瓜可是有历史了,他十几岁就不上学了,那时候他除了在生产队里跟着学习使唤牲口,再就是种地,他那时最喜欢找我父亲拉呱。我父亲读过书,读过解放前的私塾,新学校读到中学,那时候这在村里是为数不多的认识字的人。我父亲喜欢研究种瓜种菜,小李哥就跟着学。那时候虽然还没有分产到户,但家家都有点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正好和小李哥家的连着边,所以我父亲种什么,他就跟着种什么。
那时候我父亲喜欢在地边种上几棵南瓜,南瓜是最省心的,春天里,你只需要挖个坑,埋一两粒南瓜籽进去,或者干脆直接栽一棵南瓜苗,浇点水,就等着那南瓜籽发芽或等着那南瓜苗慢慢长大,等着它静静地开花,又偷偷地结瓜,慢慢地记录着时间从春到夏。那南瓜秧会长得很长,有时从根部到最远的地方都有十几米,有的长到菜地中间,比如番茄棵里、豆角架下、山芋秧子里,也有的长到地外面的草丛里。到了夏天,你一不小心就会在地里的菜棵子里或者地边的草丛里发现一个大南瓜,有的甚至都已经黄了,你还没来得及吃完,不几天又会在那菜棵子里或者草丛里抱出个大黄南瓜。这时候你得告诉家人,勤到地里看看,发现那些长成的青南瓜就赶紧摘下来,青南瓜能炒菜、烧汤、炸丸子,不能都等黄了喝南瓜汤,再喝南瓜汤就真喝够了。
我们也会把青南瓜或者黄南瓜拿到集上去卖,那时候南瓜是很受欢迎的。那日听小李哥一说现在这样的南瓜没人要了,我也是有些伤感。他说现在的人都喜欢买那种圆圆的叫作海南南瓜的南瓜,都说那海南南瓜甜,有营养,我看不咋样,我没觉得那样的南瓜好吃,那样的南瓜不能炒菜吃,只能等黄了做南瓜饭吃,味道真的不咋样,除了有点甜。听他这么说,我也有同感,我也觉得还是咱这本地南瓜好,吃法多,就是做成南瓜饭也比那样的南瓜味道多样,不光是甜,有的还很面,口味更丰富些。只是咱这南瓜只是在本地被认可,也没有被外面的人知道,所以它太普通了,普通得成了我们这小乡村的特殊符号。
小李哥的人生就和这南瓜一样普通。他的最出彩的故事也和这南瓜有关。那是在我们八九岁的时候,那样的年龄实在是太调皮了,摸鱼逮虾、撵鸡追狗、戳马蜂窝那自不必说,偷瓜偷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是有的时候会干点不大通人性的事(那时候村里老人都这么骂我们这群孩子),自己倒不觉得是坏事,只是那村里的大人发现了会拿着棍子追着骂:打死你们这些龟孙羔子,净干些不通人性的事。
他们说的这不通人性的事是这样的:当那南瓜长到半大时,我们会拿个割草的镰刀在南瓜上挖个口,拉泡屎进去,再用切下的那块南瓜给封好口,还会和点稀泥给糊上,再用草给盖上,就像给人包扎伤口一样仔细。不几天那南瓜就长好了,经过一场雨冲刷,那糊上的稀泥也给冲刷干净了。等那南瓜长大了,或者黄了的时候,主人摘下拿回家,在案板上一切开,发现那南瓜里的秘密,就会围着村子骂三圈,让那个干坏事的孩子站出来承认。其实他这样做是徒劳的,谁那么傻站出来承认呢,他自己说不定也干过这事,因为这事就是村里一辈辈传下来的恶作剧。小李哥那时候是干这种事的高手,他会教我们怎么切来开口不会把南瓜弄死,怎么封口长得快,而且长好后看不出来被开过口。
我有时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是人生的真谛?我总是陷入迷茫,我找不到答案。索性我就不去思考了,我渐渐地静下心来了,我感觉我和那南瓜倒有几分相似了,我不再追求成为焦点,不再追求进入某个圈子、某个中心地带,所以我不加入任何团体和学会,我就想像这南瓜一样,只需要活在田边地头那样的不起眼的甚至被人遗忘的角落,在那里我可以静静地生长,我也许可以像那南瓜一样,不经意间就在草丛里偷偷地结出了瓜,虽然那南瓜普通得只是作为这个乡下的符号。也许也会有人在我头上撒泡尿,但我不会太在意,只要他不在我头上建个厕所就行。
其实这个世界就是由于这样的不起眼的、普通得成了地域符号的人和物组成的。 也只有这样的普通得成了地域符号的人和物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无论秦皇汉武,还是亚瑟王、凯撒大帝,也只是过往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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