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是我童年时最要好的小伙伴,北方称“发小”,我们俩家相距不远,如果不是小河隔着,直线距离也就两百来米。阿杜家的住宅,是一座祖上留下来的百年老屋,老屋昏暗幽深,居住着他们家和叔叔、伯伯、姑姑等好几家人,在我们这里算大家族,因为大大小小有十多个孩子,所以老屋异常热闹,我喜欢到他家老屋玩耍,可以说那里是我儿时的乐园。
每次去阿杜家,总是先见到阿杜爷爷,因为他总坐在前口屋檐下安静地晒太阳,从记事起,阿杜爷爷就很老了,有七十多岁的样子,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也许长年干活挑担的原因,背驼得如同一张弓。听阿杜说,爷爷有很严重的肺病,所以喘得非常厉害,呼吸时,嘴巴一张一合;肩膀配合着一耸一耸,有时走近他,就能听他气管里发出很响的“嘘嘘”声,如同吹哨子一般。
阿杜爷爷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几乎没什么表情,记忆中,他似乎没和我说过话,只是坐在廊沿下,静静地观望这帮小孩儿,在他面前疯跑,打闹。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打破了我对阿杜爷爷—-这个一向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老人的原本的印象,让我了解到一个不一样老人。
那是一个暑假的下午,我和孩子们在阿杜家的老屋里玩捉迷藏游戏,大家左藏右躲,玩得不亦乐乎。
大约下午四五点钟光景,阿杜妈妈在厨房里喊大家:“别玩了,爷爷从上海看病回来了,而且带了好吃的。”听说有好吃的,玩捉迷藏小伙伴,一个个蹦了出来,大家一咕脑围到阿杜爷爷身边,眼睛都盯爷爷手里的拎包,期待包里的美食。
阿杜爷爷看了看这一大堆孩子,小心地拉开拎包,拿掉上面配的药物,从拎包底下取出一包东西。
这是一袋包装精美,看起来十分高档的糕点类食品,形态尤如家乡的“米花糖”,是那个年代农村看不到的稀罕物,也不知叫什么名字。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种香甜软糯,像“米花糖”的食品叫“萨琪玛”,相传是清宫流入到民间的一种美食。
看到“萨琪玛”,孩子们伸长了脖子,眼神中充满期待,阿杜爷爷并不言语,他喘息着粗气,颤颤巍巍拆开包装袋,接着,又一块一块将“萨琪玛”分给孩子们。
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食品,我心里充满好奇,非常渴望也能品尝一下,可是,眼前一大堆孩子,阿杜爷爷手里就一袋“萨琪玛”,他们自家孩子也是都不够分,那会有我的份。
而且,母亲教育我,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吃,免得让人看不起。所以,从小我就有很强的自尊心。为了避免尴尬,或许为了维护年少的自尊,乘阿杜爷爷忙着给孩子们分“萨琪玛”的时候,我偷偷离开了。
走出阿杜家,我心里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不知是伤心、委屈,还是失落,我边走边回望阿杜家的老屋,这时,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发现我——这个不馋食品,自尊,又有骨气的孩子,正默默离开的孩子。可是,几次回头,也没有人出来找我。
我能相像,阿杜家满屋热闹,大人都笑眯眯地摸着孩子们的头,孩子们呢,则开心地分享这美味的食品,这样热闹的场景,谁还会去留意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在与不在呢。
我离开阿杜家,走到回家的路上,这时,偏西的太阳,把我孤单到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等一等”,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又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遥远而低沉。
“孩子,别走”。没错,我确认是阿杜爷爷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老人正边走边在向我招手。
为了撵上我,他身体奋力向前倾,背佝偻得更加厉害,而且因为有肺病,他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息,等赶上我时,阿杜爷爷嘴唇青紫,胸腔里“噓嘘”的“吹哨”声异常的响亮。
“傻孩子,你怎么走了?吃的有你的份呢!”阿杜爷爷捂着胸口,上接不接下气。接着,他用颤抖的手,将一块带有体温的“萨琪玛”递到我手里。
“阿杜爷爷,真的有我的份吗?”我不敢相信是真的。
“放心吃吧!孩子们都有份。”阿杜爷爷喘了口气,缓缓地说。
我小心地从阿杜爷爷手里接过这块包装精致,色泽金黄的“萨琪玛”,望着夕阳中老人弓着身子,蹒跚的背影,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刚才心里的失望和委屈,瞬间被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是一份温暖和感动,它如同一股暖流,汩汩地流入心田。
也许,对阿杜爷爷来说,这只是他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然而对我来说,这份善举,不仅是一份食品的给予,一份期望的满足,重要的是,他维护了我年少的自尊,保护了孩子敏感脆弱的内心。
如今,阿杜爷爷早已离开我们,但是,他细心呵护,不失偏颇,心里装着每一个孩子的善举,照亮了我内心,温暖了我的童年,让我铭记并感恩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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