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铃声末尾赶到教室并在倒数第二排从容坐下的那种自豪心情,我再没心思感受。我磨磨唧唧到教室的时候课已经上了半节。我在倒数第二排过道旁的座位上找到了她。意料之中的,她这次没有化妆,因为她要哀悼她十年前的室友。
看到我,她往里挪了一格,让我坐下。
“刚刚点名帮你答到了。”她淡淡地。
我知道她不是要我感激她。她只是想找些别的什么话题而已。
她一定能看到我的眼圈和憔悴的脸,她一定知道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也一定不会用那些我不喜欢的方式安慰我,因为她一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了解我。
她更不会像那两个女生一样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谴责阿扬。我和她都懂的,应当尊重每一条生命的降临和离开。
“你说的就是这个事情。”我问她,却没有用疑问的腔调。
“是。”她面无表情,声音幽幽像个魂灵。
当然是这件事情,否则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跟阿扬打招呼?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依旧平淡悠长,如同大招读条时的吟唱。
“阿扬不是自杀。”我又问,又没有用疑问的腔调。
“照学校的说法,是自杀。”她又面无表情,像个幽灵。
“你一定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回来,就是想知道一些我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说完这段拗口的话,她慢慢的转过脸来。素面朝天的她,果然比我老很多,“但你不听剧透的,对不对?”
我不理她。失眠一夜,我是来课上补觉的。
我趴在臂弯里,闭上眼睛。眼前是黑漆漆一片。阿扬站在黑暗里,从天上掉下来,扯着我,一起坠落到无底的深渊中。
我当然明白我不可能睡着。我挣扎不到一分钟就爬了起来,翻出手机发短信。她坐在我旁边,瞟了我一眼:“作为一个看过结局的人,只能给你一句忠告。做每一件事都要想好。”
她一定知道我在给谁发短信,甚至连内容都可能一清二楚。她没有阻拦我,但她的警告比阻拦还让人不适。我说的没错,她就是用十年的阅历到我面前来秀优越的;我必须反击回去。
我懒洋洋地转过脸,从后窗溜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让我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细小皱纹。我一字一顿:“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十年后才来找答案。”
她不说话了。这句我赢得漂亮。
我一定不会变成她的样子。在前往9楼的路上我恶狠狠地告诫自己。
我站在阿扬站过的窗台前往楼下看。楼下没人;现场也处理得很干净,看不到半点血迹。我想不通阿扬那样明媚的女孩子为什么会从这里纵身一跃。我扶着窗框,抹了一手陈年老灰,却终于听到她平静的呢喃。她跟我说:“林青,你好。”
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我虽没有亲眼看到阿扬被抬上救护车远去,但亲眼看到她那些来收拾遗物的家属、看到来慰问和进行心理干预的老师和医生。这一切都在向我昭示:她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我听到的呢喃不过是幻觉。
“危险。”
我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徐航就站在窗前。他也很憔悴,面无血色。
“我知道。阿扬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我用了“掉”,不想用“跳”,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场愚蠢到家的意外。
我从窗台上爬下来,站在徐航面前,隔断他与窗子的对望。我抬着下巴看徐航,徐航跟她穿高跟鞋的高度差不多,都比我高六公分。对面楼上玻璃窗反射的太阳光照进徐航的黑框眼镜,跟某个番剧里主角犯中二病时眼镜上闪过的白光没什么区别。
“你是不是在这看到他跳下去的?”我梗着脖子问他。
徐航摇头。
“我没开录音,你尽管说实话,我只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条短信,很多人找过我。但我真的不知道。”徐航偏头避过阳光,避过我的目光。
但他眼睛里只有犹疑。
“教学楼这种老楼监控是最少的。你在中午没人的时间段把她叫到这里来,我怎么相信你?”
“你觉得是我把她推了下去?”他垂头问我,声音低沉。
“要不呢?”
“她说死就死了,你都不带伤心的!”
“你他妈的哪只眼睛看见我不伤心了?”他忽然冲上前来,扯着我衬衣的领子问我。他的脸近在咫尺,我看到他眼镜上蓝色绿色的反光,忽然想问问他,眼睛是几百度的。
我最后没问。我啥也没说。我装出一副吓傻的样子就把徐航吓傻了。徐航松开我的领子,用左手推了下不知道几百度的眼镜,干咳一声:“抱歉,我失态了。”他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忽然转回头来:“学校应该也找了医生给你做心理干预吧?你最好跟医生多聊聊。”
我重新爬上窗台,低头就能看到脚下的虚空。阿扬从这里掉到了地上,我才不会有她那么蠢。我扶着窗框,站直身体,听十月的微风送来阿扬的呢喃。
“林青,你是个傻逼。”
她像幽灵一样停在我身后。我以为经历过十年的她变得会穿衣服、好化妆、有点女人味,就不会再骂街了。没想到还能说出这样的粗鄙之语。她声音太大,让我听不到阿扬在说什么。我嫌恶地回头吼她:“闭嘴!”
“你站在窗台上不要命了?”
“你比我更怕吧?”我冷冷笑着,“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吧?你求我啊,求我啊。”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也冷笑起来:“你以为你跳下去能杀死我?我跟你现在已经是两个人了。你要是不信尽管试试,有本事你就从这里跳下去,我绝不救你。”
“跳就跳,怕你不成?”我从窗台跳进走廊里。宣战一样看着她。
她笑了,笑出眼角的皱纹。她说:“果然机智。”
我不想回应她,也不想看她那张素颜时平平无奇的脸。我顺着走廊的墙壁慢慢蹲下去,抱膝坐到地上。我听到我的心跳,咚咚咚的,跟某首BGM的鼓点音轨神同步。我把头埋在膝盖里,算是向她认输:“徐航说的对,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我旁边停下,蹲身和我坐在一起。她用手按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说:“你别嘴硬,这世上最懂你的,就是你讨厌的我。”
她慢慢的抱住我,让我靠在她的怀里:“这几天去我那吧,我来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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