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幼儿班黄老师用亲切的语调和诗句般的语言给我们讲述着春天是多么美好,北风不再敢肆无忌惮地摧残着大地,东风开始让杨树梢泛出微黄,燕子扇动着翅膀从千万里的南方飞回来,口中衔着春泥飞到屋檐下筑巢,漫山遍野的野花盛开,白的、黄的、红的,鲜艳夺目,每一个人都应该向往春天。
于是,在我五六岁天真的童年里,始终觉得春天是最美好的季节。
一阵东风吹拂过后又是一阵刺骨的北风,让每个孩子都拖着抽擦不净的鼻涕,但是我依然觉得春天最为美好。
放学后,我拖着流不尽的鼻涕,身上斜背着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书包,跑回家中,向父亲宣扬着诗人般的老师给我灌输的诗般的感觉。
“爹,春天就要到了,我最喜欢春天。”
站在一旁的母亲笑着弯腰为我擦去鼻涕,问:“为什么?”
我喜欢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她身上一股甘甜的奶香始终庇佑我的童年,我崛起嘴说:“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最美好。”
母亲说:“这是今天黄老师教的么吗?”
我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父亲斜着头看了看我,说:“春天好个屁,青黄不接的,连吃的都没有。”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凶,也依稀地感觉到父亲好像是愤愤地恨着春天,于是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晚上睡觉。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摇晃着,哼唱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奶香四溢,让我进入一种昏睡状态,在母亲那如丝般地哼唱中,我依然用我这童年稚嫩的想象力想象着春天百花盛开是多么鲜艳,春天鸟儿鸣叫是多么婉转。
父亲每天手里捏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钱,算计着即将到来的春天的开销,除去开销外,还能有多少生活的费用。我看着父亲手里的钱,说:“我想吃糖。”
父亲依然斜着头看了看我,说:“吃个屁,种子不要钱啊,化肥不要钱啊,没钱买糖了。”
这一次,父亲至少没有在我面前表达对春天的愤恨,我天真地觉得父亲说的是那么回事,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买糖和种子化肥有什么关系,继续纠缠着父亲。母亲跑过来从父亲的手中夺过一毛钱,说:“不差这一点。”
我嘴里含着用种子化肥换来的糖,继续向往着春天。
寒风不再像冬天一样光顾小村,黄牛拖着木犁,在地里缓慢而吃力地行走,木犁后面的人扶着犁不停地吆喝,燕子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乱叫起来。我知道我向往的春天到来了。
我看见任何人时,都没有放弃向他们宣扬春天是多么美好,我拿捏着黄老师一样的语调,做着黄老师一样的表情,尽力模仿着老师的语言,不停地宣扬。
人们看看我,又摸摸我的头,笑笑说:“真乖。”然后继续谈论萝卜白菜,谈论种子化肥,同时预言着今年的年景。没人附和我,更没人同意我,我感到失落,眼泪不住地在眼框里打转。
晚上回到家,母亲说:“家里没吃的了。”
父亲一边卷着旱烟一边说:“上我二姐家拿几颗白菜吧。”父亲没有斜着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只有对我发脾气时才会斜着头说话。
母亲说:“总去拿,也不行啊。”
父亲说:“没事,咱们要是有不也给他们么,再说那是我姐姐,怕什么。”
父亲每次说完后,母亲总是能从二姑家抱来几颗白菜和萝卜。
于是,我每天吃着白菜萝卜,看着黄老师为我们讲述的春天,花儿是那样地红,鸟儿是那样地活泼。我在田地里尽情地撒欢,看到地里有人干活,我便飞一样地跑过去,问:“春天好吧?”
一天,母亲从二姑家回来说:“二姐家也没菜了。”
父亲说:“地里的野菜是不是长出来了?”
二姑家没有白菜萝卜了,母亲要去挖野菜了,我知道,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
夏天
在我的记忆中,夏天是春天的各种各样美好的附带结果,如果没有春天鲜花的盛开,没有春天鸟儿的鸣啭,便不会有夏天里满山遍野的蘑菇。
在我童年不懂得生活艰辛的记忆碎片中,夏天,最高兴的就是在某个大雨过后的清晨,母亲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挎着篮子,到村子东边山上采蘑菇。母亲说:“东山上的大片松树在我小时候就在那里了,我奶奶说,她小时候松树林子就在那里了。”
在这雨后的清晨,全村的人几乎都会到东山上去采蘑菇。天还没有亮,父亲就说:“快去吧,去晚了,都让别人采走了。”母亲把我从炕上拉起来,穿好衣服,我揉了揉眼睛,愉快地问母亲:“采蘑菇去么?”母亲一边整理我的衣服,一边微笑着向我点头。
到了山上,天已经明亮起来,霞光让村子也笼罩在一片鲜红中。母亲说:“快,捡那个黄的,大的,黄的松树蘑菇,好吃。”我一边跳跃着,一边捡着又黄又泛着亮光的蘑菇,时间便飞快地流逝,蘑菇被一朵朵地捡起来。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山上的蘑菇几乎被村里人采摘干净。全村人在小孩子的欢声笑语和大人的沉默中,纷纷回家。
我刚刚走进院子,就听见邻居王奶奶的吼叫声。王奶奶八十多岁,白发凌乱地趴在头顶,一身泛黄的对襟褂子从年头穿到年尾,领着一个傻儿子度日。她腿脚慢,爬到山上,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她知道去了也是白去,也就不去了。
王奶奶站在门口,一边挥舞着手杖,一边咒骂着:“蘑菇都让你们采去了,我吃什么,没良心的东西。”
中午时,满村飘散着炖蘑菇的香气,王奶奶依然站在这香气中咒骂着。
看着从锅里端出来的蘑菇,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对母亲说:“给邻居王大娘送一碗去。”
母亲盛了一大碗给王奶奶家送去,王奶奶接过去,说:“还是你有良心,不像他们。”
母亲笑笑不说什么。
整个中午的时间,会有四五家给王奶奶送去蘑菇,王奶奶每次都说:“还是你有良心,不像他们。”
直到现在,偶尔还会在我的睡梦中,依稀地闻见炖蘑菇的香气四处弥漫。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我母亲炖给我的真实的蘑菇的香气,因为母亲已经永远地长眠在地下了。我奋力挣扎着起来,眼角已经流出了一串泪珠。
秋天
东北的秋天很短,八月中秋前后,玉米在秋风中拖着金黄色的躯干,摇晃着脑袋,大豆呈现黄褐色。走在大豆地里,会听见成熟的大豆荚裂开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如同将玉米投入火中,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一样。我喜欢听这样的声音,每次母亲领着我走在尚未收割的成熟的大豆田垄间,我总是会用手故意去轻轻地捏豆荚,使它们发出清脆的爆破声,然后我就会拍着手蹦跳起来。
母亲会亲切地问我:“好听吗?”
我一边蹦跳一边拍手说:“好听。”
然后母亲便会拉着我快速离开。要是被父亲看到,他就会斜着头对我大声说:“别捏了,败家。”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这样美妙的声响无动于衷,反而会训斥我。
虽然秋天同样带给我无穷的欢乐,但我不喜欢秋天,因为秋天距离下一个春天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但是大人好像不是这样,他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其他任何季节都难以发现的笑容。大人们问我:“秋天好不好?”
我看着路边皱巴巴的马上要凋谢的小花,听着南飞的燕子那忧伤的鸣叫,崛起嘴说:“秋天不好。”
但是秋天也有让人高兴的事情,最让我高兴的就是过中秋节,因为有月饼可以吃,这几乎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可以买东西吃的时候。
那年邻居王奶奶拉着我,对我说:“今天是中秋节,有月饼吃了。”
我愉快地说:“是。”
王奶奶只有一个傻儿子,没有其他儿女,也没有亲戚,但是她不缺月饼,每逢中秋节,村里的各家各户都会给王奶奶送月饼,大多数人家至少给两块,如果谁家送了一块,王奶奶会挥舞着手杖,咒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就这点东西啊,忘了我以前是怎么对你们的了?”
这一年的秋天王奶奶更老了,骂人更厉害了,我在旁边拍着手,王奶奶见我拍手会更加用力地咒骂。
她对我从不吝啬,她吃每块月饼前,都会掰下指甲盖大的一块放到我手里,我一口将这块月饼吞下。王奶奶自己一边吃一边挥舞着手杖继续咒骂,我站在一旁一边拍手蹦跳,一边期盼着王奶奶赶快吃完这一块,因为当她吃下一块月饼的时候还会分给我。就这样王奶奶连续吃下了十五块月饼。
吃完月饼回家后,我愉快地对母亲说:“我在王奶奶家吃了十五块月饼。”
母亲不知道我吃的是指甲盖大小的十五块,赶紧弯下腰摸着我的肚子说:“难受么?”
我说:“不难受。”
母亲问我是怎么吃的,我用童年天真的语调描述着王奶奶给我吃月饼的经过,母亲在我稚嫩的叙述中辨别事情的原委,待我真正讲述清楚后母亲才长舒了一口气,才算放下心来。晚上父亲回来后,母亲对父亲说:“邻居王大娘吃了十五块月饼,这不吃坏她?”
父亲觉得不放心,便约了其他邻居去看王奶奶。父亲进屋时,看见王奶奶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她的傻儿子一边用她的手杖在她身上敲打,一边嘻嘻地笑。
王奶奶死了,我感到莫名地悲伤,我再也听不到那欢快的咒骂声,再也不会有人给我那么多月饼吃了。
村里人出钱安葬了王奶奶,她儿子被送到镇敬老院去了。
冬天
冬天不是我向往的,但是我同样期待它快些到来,快些过去,因为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我一边享受着冬天沉闷的欢乐,一边期待着春天的到来。
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有着一个完整而清晰的画面,一个人拉着我的手,我记不清那人是谁,应该是我的母亲,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缓慢地前行,脚下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地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路边杨树光秃秃的树枝像胳臂一样伸向天空,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人告诉我,我就是这样走着。
景象毕竟只是景象,记忆中的景象显得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朦胧而又那样的真实,它就像噩梦中出现的黑手一样,直到现在,只要任何人跟我提及冬天或者我想到冬天,就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将我紧紧抓住不放,我用力地摇头,力图将它摆脱,可我是在白费力气。
对于童年的我,冬天真正意味着雪,冰,白菜和萝卜,还有我那对春天的向往。我坐在屋子里的火炉旁边,看着窗子上的霜花,日夜期待着南来的燕子和盛开的鲜花。
我会继续向大人们宣扬我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的言论。
父亲斜着头看着我说:“你从春天说到冬天,春天不好过,冬天也不好过,只有白菜和萝卜。”
我完全不能明白大人的意思,我只是在大雪笼罩的压抑气氛中尽情的享受着我的冬天,享受着我的萝卜白菜,还有母亲经常从父亲手中夺过来的一毛钱换来的糖。
时间一长,我的童年被两极化了,更确切地说是我的童年关于季节的认识分裂了。我的老师告诉我,春天是美好的,因为有万物的生长,冬天也是美好的,它即将迎来美好的春天。而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几乎所有大人们都告诉我,冬天不好,春天更不好。于是,我便在这相互交锋的思想洪流中奋力地挣扎,挣扎到了夏天和秋天,却又永远地离开了王奶奶不停的咒骂给我带来的喜悦。就在这样的挣扎中我慢慢长大,一直到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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