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个傍晚，火烧云染透了天空，低矮狭小的房间里，有一扇朝西的绿漆小窗户，霞光从那里映射进来，照红了半个屋子。听说我生下来半小时就会喝白糖水，这并非因为没有母乳，而是我爸认为白糖水更有营养。
这是戈壁滩上最好的季节。
夏天，夕阳时分，小院用清水泼洒一遍，除去一天的燥热和灰尘。摆小木桌，吃饭。凉拌黄瓜小米粥，有时会有午餐肉豆腐泡，这是因为在我们家，每个夏天都有几个重要日子，现在的话叫仪式感。午餐肉带来的仪式感是最强的，罐头没有拉环的年代，午餐肉是靠在石头上拼命打磨开盖的，当你拿着罐头盒在石头上磨了很久、突然铁盒露缝、曙光初现的时候，是最兴奋的，此时一股浓香沁入心脾，很久不吃肉的孩子们，面带微笑心怀向往的聚在罐头前使劲儿嗅着，猫咪也喵喵的紧随其后。
夏天的夜，星星们赶集般的汇入宽宽的天河里。满天远的近的星辰棋子，忽闪着眼睛，静静的守护着这片戈壁、守护着山脚下的厂家属院、守护着路灯旁跳皮筋的孩子们。
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这时草叶儿上也能看到难得一见的露珠。厂区家属院外，是辽阔的戈壁野地。那尊浅蓝色卧佛般的大山，这时也显得更加清晰接近了。家属院到真正的山脚下，还有个把公里的样子。山脚下有大坝，用来抵御夏天雷雨从山上冲击下来的洪水。而中间的这一大片野地，就是职工家属子弟们清晨散步锻炼身体最佳的场所了。儿时的大坝上，可以看到山脚下有成群的野马，奔腾如画。
野地上，孩子们一手提着用铁丝箍了口的罐头瓶子，一手拿着个苍蝇拍儿，捉蚂蚱。捉到的蚂蚱给鸡吃，省粮食有营养。蚂蚱在狗尾巴草间跳跃，狗尾巴草可以编小兔子，也可以编小篮子，我最喜欢拔下狗尾巴草时枝茎冒出的那股清香。
大野地是安静的，大自然是安静的，就连远处稀稀落落的人说话声，好像也是安静的。阳光不知不觉的灼热起来，渐渐直射过来，把孩子们赶回各自家里，在家里，西游记动画片、黄瓜西红柿看够吃够。
秋天，戈壁滩的天空蓝的深邃。这是厂里成箱发苹果发梨的季节。苹果吃到不知味，但又没有别的填嘴儿的时候，仍拿个黄元帅，若无其事的走进了野地里，随便找个大石头躺下，看着天空，听听风，便觉得我尝到的味道和万物的滋味，我躺的石头和自然的造化，我的渺小和天地的浩瀚，我的无知和时间长河的广博……
秋雨有时也会光顾一下我们这里，厂区外靠西北处有一片树林，下完雨，天气无比清凉。我在小竹篮上用红绳栓了个铜铃铛，带上自家小黄狗，一蹦一跳的去采蘑菇。一路上小黄狗欢快的追逐玩耍，采蘑菇的我忘了在托儿所跳“采蘑菇的小姑娘”时的那些不协调的动作，自由奔跑，小雨微微打在脸上，畅快呼吸。干涸大地受到了滋润，干燥的树皮也浸染了雨色，铃铛丁儿铃铛响，那外面的熙攘的世界，有谁知道远方静谧的树林里，一个小女孩在尽情的独自享受大自然的快乐呢？小女孩有时也会坐下来，朝着东边，看着高高的云墙，和地平线上远处的房屋，那里有怎样的生活呢？
冬天是厚重和惊喜的。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开始呼啸的时候，晚上床头必放着厚厚的带着樟脑味儿的手工冬衣，两三岁时是一件红绸子棉披风，胸前当啷着两个白色兔毛球，四五岁时是一件称为“棉猴儿”的蓝布带帽夹棉小大衣，六七岁以后就是妈妈亲手缝制的花布棉衣裤了。屋外寒风吹的正紧，屋内火墙烧的够暖，被子也不知不觉的换上了最厚的那床：红底的棉布印着饼干香蕉苹果菠萝，让人直愣愣的能看一宿。北方孩子对菠萝的第一认识，竟然是从被面上得来的，那个菠萝似乎带着水果糖的甜劲儿，和现在满口汁液吃多了上火的菠萝，是两个菠萝。看困了，呼噜一把把狸花猫塞进被窝里，听着寒风呼啸，念叨着寒号鸟的故事，心里编排着那些冬天开小卖店、夏天卖冰棍的美好生活（那时小卖店还不卖冰棍）……猫咪在被窝里打着呼噜，我也渐渐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打开门，一片雪白，一个崭新的世界直面扑来，那么纯洁，那么安静，那么辽阔。
“下雪啦！下雪啦！”探出小脚，踩下一串脚印，咯吱咯吱的，每一步既矛盾又兴奋，落脚之前大地是洁白平整的，踩雪之后就印下了我的足迹。雪照得脸庞好像也亮堂了，闪烁的喜悦凑上鼻尖，走出院子，渐渐看到很多孩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堆雪人、打雪仗了……
棉衣一直穿到春节后，从樟脑球儿味的厚重感带来的温暖踏实，到袖口渐渐油腻的微燥乏闷。不知不觉灰黄了很久的大地萌生了一片嫩绿的云。厂里的桃林开花了，屋后的杏树也开花了。叶子还没发芽，枝头已是浓香。随便折几枝插进瓶子里，屋里亦有花香。几天后，花瓣掉在桌子上，若是桃花瓣，便会痴痴的想红楼女儿们是怎样用花瓣做胭脂，若是杏花瓣，也总记起西游记里杏花仙子浅香淡裙婀娜起舞。
万物萌生之时，戈壁的沙尘也如约而至。昏黄的风沙，总想阻止季节前行。这是四季最昏暗的时候，大风一刮几天，屋内的炉火也跟着节奏摆动舞姿，经历过油肥肉香的春节，不知是为了节流开支还是清心寡欲，炉子上一边烤着馒头片一边用搪瓷缸子热着茶水，大风沙尘亦寂寞，人们一熬就是一下午。
几十番沙尘暴洗礼后的某一天，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大树分发出一团团白色的絮，学校的劳动课内容也丰富起来，种树课、挖草皮课，自然课也常走出教室。到校园里、到大野地里，辨树叶，辨草籽。孩子们换好轻便的毛衣，捕蝴蝶，做标本，奔向野地……
春天真的来了。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