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仅华第一次见到易世成是轻让带她去现世求诊的时候,那年他18岁,也是求诊的病人之一。
候诊室几排的椅子坐了寥寥数人,今仅华选了个角落,轻让在诊室和医生就今仅华这棘手的心疾商量该如何治疗才更好的方案,当然了,在这个治疗方案上,今仅华是不能有任何意见的。在许多事情上轻让和今仅华或许有分歧,但在这块能让今仅华身强体壮的方面,今仅华没意见,即使有意见也会被压制,嗯,压得心里甜蜜蜜的。能让她全身心相信并依赖的人不多,有一个是珍贵,今仅华偶尔享受这种全放松依赖的感觉。她有时候会想,再强硬坚韧的人也肯定会喜欢这种感觉,就像累死累活一天后坐在有一锅热汤等他的客厅里的感觉。
估摸今仅华傻呆呆两眼放空的痴傻模样让易世成觉得……憨厚可爱?他坐到今仅华旁边,蹬了双崭新球鞋的双脚跨得很开,修长溜尖的指尖让今仅华不动神色地缩起了自己的土肥圆(人矮手指也跟着矮,矮成一套,今仅华每每想到总要抬头看天舒缓郁闷),手肘随意扣在腿上,稍微侧了点身子,瞬间把今仅华一个人还宽敞的角落空间占得不剩几分,今仅华眼角余光都能瞟见他笑得一脸灿烂如花。
第二次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餐厅里,那年易世成30岁,他正在相亲。
这个字的遗愿是在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住上三天三夜,今仅华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后,在一字一人身上打了个福生结给它分出另一个“今仅华”,拿做字在现世的容器。今仅华想着难得这次“公费出游”,犹豫了下一溜小跑去了酒店的西餐厅,她喜欢吃高档酒店餐厅的蔬菜沙拉。
今仅华又特意选了个角落落座,这个位置挺让人有安全感的,后面,左边是墙,右边是过道,放眼看去,正和斜对面坐着的易世成来了个对视。相比易世成满心满眼的震惊之色,今仅华只是抬了抬眉毛,点头微笑了下。
是呗,12年前一个十七八模样的姑娘,满打满12年后还是十七八鲜嫩的模样,搁谁谁不震惊。
易世成心里有事,半小时走神了17次,丝毫感受不到对坐的姑娘显而易见的怒火,最后以姑娘忍无可忍离去的跺脚声结束了这顿相亲宴。相亲姑娘前脚走,易世成贴着姑娘的后脚跟从这桌挪到了今仅华的那桌,素质极高的服务员看到这幕也惊愕得合不上嘴,这相亲的效率都快过后厨师傅削土豆皮的速度了呀。
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今仅华觉得也有理。易世成30了,变得有男人味了,身型挺拔魁梧,举手投足间少了年少的轻挑,多了成年的稳重。
似乎一切都挺正常的,人也没问题,易世成有了这个年纪的男人都该有的东西。可今仅华看着就挺不顺眼的,无论他八颗牙齿露得有多标准,牙齿有多白,有多健谈,有多善解人意,今仅华的死鱼眼纹丝不动。他诧异今仅华12年如一日的面容,今仅华瞎扯是天生丽质外加保养得当。
他见今仅华满桌的蔬菜沙拉,善解人意地以为今仅华吃不起这儿的牛排,擅作主张点了菜单里最贵的牛排,今仅华不认得上面的英文名,看价格就知道这是一道吃了能上天的牛排。
易世成预备今年结婚,明年生子,先成家后立业——计划贷款同几个朋友合开间公司,然后做大!他这人生规划得堪称模范,有理想有抱负,有妻有子有公司,完美。
新鲜美味的蔬菜沙拉今仅华实在嚼不下去了,借口有事先走一步,有空再聚,可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下,留易世成和一桌的牛排沙拉。
第三次再见又是一个匆匆16年。
今仅华的伤好全了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明天今仅华就要重回提刑司当值,光是想想明早要上早班就感觉身体被掏空。
今仅华是个武官,在云中燕路路监司的提点刑狱司领的是路同提点刑狱公事的差,简称提刑司的二把手。一把手是个文官,名叫温小毛,原先是个仵作,后来帮提刑司破了几桩凶杀疑案就被提了进来,他进来时还是个得恭恭敬敬叫今仅华一声今提刑的新公职,后来连破数桩千古迷案,就极顺手地按着今仅华以及今仅华手底下好些个部属的脑袋噌噌噌蹭到了提刑司一把手的位置,特别不容易的是大伙都特别佩服他这种神勇的攀升速度。
今仅华很是感叹——这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什么别人的人生看起来这么顺心顺肝,自己的却不咸不淡,说不好它又不是不好,说它好吧还不到那个好。如果把运气比作人生路,今仅华很多时候觉得自己一直是惊讶羡慕别人买彩票中大奖的路人。
人比人真的要气死人,不过今仅华心比一般人要大,她眼红个三四个钟就消了。不过有些个的心眼儿就特别小,明明别个凭实力得道,他要嫉妒眼红愤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调侃温小毛这土不拉几的名字,打听温小毛的负面新闻,拿出来供人鄙视,说闲话。今仅华不理解,谁没个年少轻狂无知又犯蠢的时候,就这样妄图利用过往的黑历史抹黑此刻光鲜靓丽的温小毛?今仅华见温小毛每天研究尸体研究特挺开心的,一点都不在乎被翻黑历史。他说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品性很垃圾,但这些只有自己知道。只要一辈子烂在脑子里的东西不被翻出来就好了,其它的管不了了,爱咋说咋说。
温小毛的形象在今仅华心里一下就高大了很多,不是因为他这五短身材,因为他想得清楚。
午后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凉,今仅华搬了张小板凳打算在院门口晒太阳度过最后一天休假,重温完温小毛,她又毫无天际地想其它事,就喜欢这种不受钳制,慵懒颓废,舒服放空的状态,无论思想还是生理。
今仅华想着要不要一刀砍了眼前这个挡着她晒太阳的兔崽子。
“今提刑,起来别睡了,我有事和您说。”
“有屁快放。”今仅华坐在小板凳上操着手就不睁开眼睛,不想中断今儿最舒服惬意的放空状态。
那人斟酌了会,说:“温提刑有事让您赶紧回去。”
今仅华:“……”
那人胆肥地又推了一下今仅华,“提刑?”
今仅华一怒蹦起,踹飞小板凳,怒了:“就一天而已,差这一天提刑司能被炸了还是怎样?平时不见得你有多敬业,成天叽叽歪歪讲温小毛的坏话,轮到我休假你就认真来给温小毛传话叫我跑腿,你是存心看我休假你眼红。”
杨成被今仅华突然的起身掀翻在地,被说中心事,脸不红心不跳:“今提刑你真爱开玩笑,我这次是真的为了事关提刑司生死存亡的事。这事都搁半年十万火急没人理得了,全提刑司上下就指望着您。”
今仅华听不得这些阿谀奉承的鬼话,“闭嘴。”
“可……”杨成还想说。
“再急的事都得等我休完最后一天的假,别剥夺我最后一点乐趣。”今仅华拾起小板凳坐好准备继续晒太阳。
杨成不急不慢地说:“三个月前大福史馆的史太竹被梁州向知州告了监守自盗。”
今仅华眼皮子掀开了点缝。
杨成察言观色,继续加把火:“可——”
“可什么?”
“可向知州的师爷夏文门却说不是史太竹,偷盗者另有其人。”杨成把脑袋凑近今仅华的耳边,小声说道:“我听说丢失的是一册重要的册子。”
“哦哟。”今仅华有兴趣了,“有多重要?”
杨成摇摇头,表示得到的消息只有这些。
“您也知道,温提刑只对尸体感兴趣,这案子到了温提刑手上,温提刑也很苦恼。而且丢了册子的大福史馆不允许任何种族进入,调查不到案发现场,温提刑只能去向知州府上调查,可——”
杨成说到这又停了,这可不是杨成的风格。
今仅华眼神不善地发出警告,杨成竟然红了眼圈,两片厚嘴唇隐隐地抖动,“可向知州竟然发动了她的族群,把把,把温提刑和我们一众全吊打了一顿。”
原来她没去上班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而且看杨成的红眼圈不像是说谎。
“怎么打起来了?温小毛也太冲动了。”今仅华又仔细想了下,“不是啊,你们三个月前被午丫族揍了,现在才十万火急来找我给你们报仇。”她瞧神经病瞧着杨成,“你们都没有反射神经的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杨成几欲岔了气,顿时涨红脸,今仅华看他这么激动以为他要讲千年秘史,谁知他却破口大骂:“三个月前那次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错,后来温提刑息事宁人,忍了,但这次他们真的欺提刑司太甚,昨天竟公然跑来闹事,打伤了我们提刑司一百多号人呢!”
今仅华一听,这还得了了,老虎不在家,别山的野猴子也敢来称霸王。今仅华摔了小板凳,“反了他们!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人,找死!”也不问清理由,说着抓起杨成的衣领,带一股“动我兄弟者死”的凶狠劲,“你一开始怎么不早说,磨磨叽叽废话这么多。耽误老子报仇时间,老子废了你。”
杨成的脸红成猪肝色,“我这不是怕您不去,给您铺了个路嘛。”
“铺个屁,就你们这些文人事儿多。”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进屋抄家伙,“我旗下擎纮班那群精英呢?哪去了?”
杨成回答得脱泥不带水:“他,他们……也被揍了!”
今仅华:“……”
今仅华从脚趾头武装到头发丝,手握一把窄背长刀整装待发,手上打了个巧巧结直奔敌营。
杨成上前一步:“向柳静她女儿向臻在现世的乌池镇开园路78号。今提刑您一路顺风啊,杨成祝您报仇雪恨,旗开得胜。”
今仅华提溜一把窄背长刀,带着一身怒气被一堆巧巧结的丝线裹挟着消失了。她决定先找向柳静她女儿,报仇得报到关键点。
乌池镇开园路78号是一家水果店,今天的香蕉半价,向臻带了午丫族群里的几个来批发半价香蕉。
今仅华翻着双死鱼眼,背了个长箱(窄背长刀)突然出现在水果店中,第三次看到易世成。
他今年56岁,正是这水果店的店主。
今仅华觉得烈日当空照,霉运当头一棒。
倒魇之国严令禁止一切族群在现世的一切除公事之外的打结行为,违者自断命数。虽说禁令很严,但只要不被公职族的发现,不闹事,为了便利些,打点结也是可以的。今仅华知道如果她在现世揍了向臻,这事肯定会闹大,公职族公然带头违反禁令,今仅华全身的命数交上去都不够。
她决定跟着向臻这群午丫族,等回了倒魇再说。现在首要解决的是——如何成功忽悠易世成放开她的胳膊。
12年后模样没变,可以说是天生丽质保养得当,但28年后模样还一点没变,那就是妖怪,是能送去实验室研究解剖的异种生物。总得来说,今仅华随时有被送进实验室解剖的危险,照她现在的命数,打不了忘身结直接给易世成来个失忆事故。
易世成抓住今仅华的胳膊,抓得很紧,离得很近,一张嘴讲话熏得今仅华要屏气。和多年未见的老友的叙旧流程一样,今仅华被迫摆出一副喜见故友的表情提议找个地方坐好来好好撮上一顿,聊聊你的行情我的路数,易世成欣喜若狂。
今仅华抓着易世成的手有些不顺,一双老态粗糙,十分硬厚的手,和今仅华只些硬茧还算是葱嫩的手比起来,是两双不同材质做出来的。今仅华惊讶易世成没刨根究底问她数十年如一日的面貌,只是泫然欲滴的俩眼睛如同他紧抓着今仅华的手一样,也紧抓着不放。
今仅华:“……”
皮相很重要呀,从古至今哪个出街不看脸,光是一张脸就能引起很多想法。今仅华觉得如果她也变得和易世成一样衰老,他肯定会露出正常的故友偶遇该有的激动,而不是现在这种小癫狂。今仅华能淡定地冒着被抓去实验室解剖的忧关生死的危险在这里和他唠嗑,自认不是好脾气的缘故。她觉得易世成今年也不过才56,和自己比起来,算年轻,年轻人疯狂点没关系,就是别疯成了疯杈。今仅华相信易世成不会疯成疯杈……好吧,其实她不相信,但不相信也没招儿啊,处在劣势的时候不信点正能量,不信点好,世界就是绝望的呀。
易世成突然叹了一声,长长落落的一声叹息,吓得今仅华一个激灵。
易世成同几个朋友贷款开公司,后来公司经营不善就关了,欠下了巨额贷款,那时正逢妻子生产,一家三口拮据度日,那原先心里头的什么抱负也埋掉了,随后偶然干起了水果批发,日子终于宽松了点,倒也不敢再冒风险,也没这么多精力折腾,易世成跟个烈女似的,从一而终批了14年的水果。
多年后偶然遇见今仅华,还是在诊所初见的模样,没变,哪都没变,真好看。一时悲叹自己跌跌落落的人生,除了年轻那会升过,之后都是跌。
今仅华不敢苟同易世成,也没打算和他讨论把他的处世态度改一下,成了型的模块谁要去重塑,那人一定是疯的。再说易世成活到这把年纪,自有易世成的一套处世道道,非说他的处事道道是错的,他们一家也活得和和乐乐,能说是错的么?今仅华可不敢托大随意给别人的人生下定义,自己的还没扒拉好就咸吃萝卜淡操心,想想都觉得无理取闹。
再见时是易世成弥留之际,那年易世成61岁。
深夜,易世成躺在医院的床上,预感时日不多,终于拿出上次和今仅华见面时她送的一根白绳今仅华说只要在绳上打个结,她就会出现。
今仅华没有食言。
易世成坐起来,一来叨叨絮絮讲了许多他的过往,语气中有悔恨,有无奈,有欣慰,有不甘,油盐酱醋加起来也没他复杂。无非是今仅华常听到的一些世语,听多了也当喝凉白开似的,寡淡无味。突然,易世成剧烈咳嗽,咳嗽声来回在他听似空荡荡的胸腔翻搅,听得今仅华头皮发紧,怕他下一秒就去了。
今仅华给他捋背,偷偷在他背后放了个小延结减缓他的身体状况。易世成的胸口常年有股气堵着,难受的时候想过自杀,没成功。今仅华就这么轻轻给他捋了几下就奇迹般地好了,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悲愤。
今仅华正要扶易世成坐好,却不料他冷不丁地嚎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和熊孩子没两样。今仅华脑筋疼,都说女人心绪起伏大,老人心起伏起来也惶不多让。
“你哭什么?”今仅华一个头两个大。
“为什么你这么年轻好看还会法术,我就是个快要病死的老头子。”易世成边哭边说,“不,我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要变成你一样。”
今仅华:“……”
易世成干枯的手爪子使命摇今仅华,无休无止继续他的嚎哭大业。今仅华翻出死鱼眼盯着他,另一只手凭空一拉,从半空中就这么拉出一条凶狠的豺狼,那豺狼蹲坐在易世成的床尾,两只发绿的圆眼疯狂地粘着易世成——美味。
美味吓得一噎一噎地不敢哭。
今仅华捋了捋豺狼的后颈毛,不慢不紧地说:“这孩子总是吵着要变成人,你看你都快要死了,就将就一下把身体给他,好圆人家一个心愿。”
美味愤慨:“无理取闹!它只是个畜生,畜生怎么能做人,这不是乱套了吗!”
今仅华平淡无波:“哦,那不好意思,我要拒绝你的愿望了,因为你也是畜生,畜生做我类,会乱套的。”
“你强词夺理!你就是不想答应。我是人,不是畜生。”
今仅华妥协:“好吧,你是人,我是畜生,我是人以外的物种,那我就是动物。我没强词夺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物种之间不能交换,该是什么就该是什么,不能乱了套。”今仅华不是人,不是神,况且神也不是万能。
易世成不听,床尾的豺狼贪婪,床头的易世成无餍。
“你过得好,也不看看我过得什么日子,站着说话不腰疼。”易世成神色一转,完全不像病入膏肓,继而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发你!你们这种人肯定还有很多,到时候我一说出去,看你们怎么在地球上待。”
今仅华还是一双死鱼眼,她在考虑要不要直接弄死易世成。她放开豺狼身上的绳子,先一步封住易世成开逃的动作,斜靠在窗边看着,易世成汗如雨下,惊恐地朝她求救。
今仅华觉得自己错了,本来易世成能好好的离世,却被自己这根搅屎棍搅得心神错乱。每个人都不想死,想活得更长久,易世成想求生的意念没有错,错的是自己给他引发了错误的求生法。
瞧着易世成被豺狼吓得差不多了,今仅华才解释:“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类明令禁止不能杀害人族,他只是吃掉你一些记忆。”
今仅华话音刚落,易世成一颗心还没落到肚子,手边的床头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个表,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带着心脏一块在跳,铜制的黄色圆形钟表上面一圈一到六十的数字,秒针滴答一声走完一个数,走完的数字跟在后面一个挨一个消失。
易世成直觉那钟表不是个好东西,今仅华也看到了。
“那是你生命的倒计时。”今仅华解释道,易世成的禁锢松了,痴傻的瘫坐在地,时间一分一秒流失。
秒针滴答滴答打在今仅华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走过去伸手抱住易世成:“不甘心?没关系,带着你的遗愿来倒魇之国吧。”
今仅华没有刻意去知道易世成投去了哪个异女的宝宝窝,也不想知道他属名何字。易世成今仅华见多了,甚至自己也是一个易世成。原以为能在最后试下帮着改一下,不曾想又是败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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