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这个事于我而言是有着巨大创伤的,这种创伤与时代有关,也与儿时的经历有关,当然,还与自古以来的“女人生育是一道生死坎”的原始创伤有关。我对此创伤的概念和遭遇大概始于我2岁小妹出生的时候。
计划生育,1982年9月被定为基本国策,同年12月写入宪法。21世纪初,国家又逐步开放二胎政策,从双独可生二胎,单独可生二胎,到了最近的半年出现的不生二胎可能要被“罚款”(日前,有专家提出超劲爆的生育(催生)惠民建议——二胎生育专享生育基金!40岁以下的公民不论男女,只要你开始工作交税,就要缴纳一定比例的生育基金等到你生了二胎后,才能取出使用)我一看到这条新闻传播,就出现了强烈的抵抗情绪和反抗情绪,我并不是一个务实的人,一般而言,对国家的政策什么的我反应不大,这是唯一一次引起我巨大反应的事。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生老病死、传宗接代为什么会上升到国家管理这个层面,当然,国家为了控制人口数量不得不出面管理,从道理上可以理解,但心里总没有办法接受这一点。
我家小娃出生时,我刚抱上他,医生告诉我,“是个男宝”,大概有点耳鸣,忽略心中的狂喜,又确认了一遍,再次得到答案之后,心里一阵轻松,这狂喜和轻松从何而来?我并没有现实的重男轻女的毛病,甚至可以说和女孩更亲近的。每每想到那一刻,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儿子出生之前,不断地暗示先生和自己:肚子里的是女儿,连小衣服用品、名字选项都是以此准备的,大概有某种动力想说服先生和自己,如果是女孩,我们一定也不能嫌弃她。生完孩子开始两年我都不敢用“我儿子”这个说法,放佛如此说就暴露了心中什么秘密一样。
生产前后的心情无一不在说明我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创伤,对的,我就是那个意思,“重男轻女”是一种创伤,本质上来说,一个女人重男轻女,是不是意味着她连自己女子的身份都不认同?这不是创伤吗?我的创伤经验来自于我自己的经历,也有母亲传承给我的经验。
父亲是爷爷奶奶领养的,算单独,那个时代,是可以生二胎的。小妹出生时,家里所有人都是带着“一定得是男孩”的期待,当然大失众望,于是妹妹被忽视彻底,母亲数次要把她送人,父亲舍不得。与我相比,妹妹得到更少的关注,据说妹妹三四岁还不会走路,也很少有人抱她,只有母亲看着她可怜,才偶尔抱。幼时的我是相当排斥这个妹妹,我只知道,有了她,我被分配到爷爷奶奶的床上,被母亲抛弃了,本就不多的爱还要被瓜分,一腔愤愤之情成了我性格中的一抹底色,让我有了一触即发的脾气,对母亲尤其如此。对妹妹的态度也算不上友好。稍微大一点,姐妹谈心时,妹妹说下辈子还要做我妹妹,那一刻是真的心疼她。
有了妹妹之后,母亲再接再厉还要生男孩,政策不允许,就四处躲躲藏藏,终于在父亲的亲生母亲家生下了三妹,据说三妹眉眼像我,皱起眉头的样子像极了我,但出生后等待她的就是被送人的命运,送人之后活不过三天就死了,这是我无法过去的殇,也是父亲耿耿于怀的心事。父亲临走前还对三妹念念不忘,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
再然后母亲还继续她的生育大计,不知道流了几次产,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体,也顾及不到家里还有两个女儿等着她的关爱,着魔的很。我记得我曾恨恨地和母亲说过:你若是执意要生男孩,只要你生出来,我就离家出走。但是这个誓言被忽略彻底。母亲终于怀了男孩,但在胎儿已经有强烈的生命迹象时被计划生育的人抓走了,被强行落胎,刚落胎时,据说男孩还是活的,但又被强行溺死,这是大恨哪,但又该恨谁呢!
父亲并没有一定要生个儿子,他自己的心情都处理不完,爷爷奶奶虽有期待,但并没有强烈的要求,毕竟是领养的儿子娶来的媳妇。母亲是外公外婆的老来女,前头三个哥哥,说是被宠大的也不为过,说她重男轻女我也是不信的,只是她性子要强,受不了四周邻里的嘲讽,所以一定要生个男孩。那个年代在乡下没有男孩的家庭确实不太受尊重。弟弟也没了之后,母亲似乎还是没有停止过步伐,什么时候放弃的,我不记得了。
儿时我算是村里的学霸,经常举着奖状回家,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我也并不热衷学习,其实更关心老师是否看中我,同学是否愿意和我做朋友,这也是一种创伤的补偿。但邻居们赞赏羡慕的目光能够缓解一些我对于“重男轻女”的愤恨,也因此经常逮着机会就给母亲灌输“女孩未必不如男孩”的现实。只是我在性别认同、角色认同方面,没有办法完成,不接受自己的女孩、女人的身份,来例假时我也曾憎恨不已,高中大学时还不像个女孩,穿衣打扮很中性。近几年来才有点认同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份。
只是我没有想过,如此恨过的“重男轻女”的理念,还是被无意识认同了,得知生了儿子那一刻的狂喜,到底是我的,还是母亲的,根本分不清,真不敢想象万一我生的是女孩,我会如何对待她。生孩子时身体遭受的各种罪也许是无意识发出的强有力的声音“我都受这么多苦了,即便生的是女儿,你们也都会原谅我和我的孩子了吧”?完成生儿子的事之后,我开始觉察自己真实的想法。都说对一个女人来说,生个女儿才是最大的梦想,我又怎能例外。在梦里,我遇见了一个穿着粉色裙装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粉粉嫩嫩,娇小可爱,软软糯糯,止不住泪如雨下,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但我根本还没准备好要生二宝,只能先对不起她。
生二宝的政策越来越开放之后,我心里更不愿意再生了,这算是一种反抗;也是因为与母亲的关系一直处理不好,万一女儿来了,我怕自己也无法处理和女儿的关系;再则,生儿子时里里外外受的痛苦一时半会儿无法遗忘。
都说女人生育苦,我想女人生孩子时内心也都是有很强的恐惧的,只是有的人敏感,有的人没有那么敏感。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女人在生孩子这个事上,是否生,生几个,生男生女都是可以由自己本心选择的,不被政策束缚,也不被创伤束缚,由心出发,那该是一个人在作为女人身份时最大的福音了吧?
――Ouisa,2018,9,1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