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画（39）走钢丝
上一章：寻画（38）罗银屏
看着罗银屏吃完面条李辉问：“你舅家住哪儿你知道吗？”
罗银屏说：“我没来过，这是地址，你带我去吧。”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李辉。
李辉看了看，说：“这地方我知道，走，咱们先去坐六路车。”
路上李辉问：“你和你舅熟吗？”
罗银屏说：“以前不熟，前年我舅和舅妈回老家看我姥才熟的。”
李辉说：“这么说你舅是山东人啊，他是啥时候来的东北？”
罗银屏说：“一九四七年，他是四野的一个连长。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转业后就被安置在这了。后来结了婚，再后来又当上了公安分局局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公安分局长？哪个分局？”
“哪个分局我忘了。”
“你舅叫啥名？”
“叫董志刚。”
“啊？叫董志刚？”
听到这个名字李辉一激灵，正是由于这个人的伪证才使表姐夫吴敦一家沉冤难平，事情的祥细过程他从父母那听过几遍。另外，他也认识董志刚，在表姐的婚礼上见过。董志刚媳妇江小嫚就不用说了，文化局副局长嘛，来过家里几次，更何况造反派还揭发父亲和她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拉到台上一起批斗。
前天，他在大舅宋光中家听表姐宋小草说，宗兆雄的儿子宗汉光和董志刚的假儿子董建功现在是工人造反派头头，配合红卫兵炮轰省市领导闹得挺凶。
李辉站住了，看着罗银屏说：“这么说你舅妈是江小嫚？”
罗银屏大为惊奇：“怎么？你认识我舅妈？”
“她原来是我爸的副手，我怎么能不认识？”
“哎，真巧，那你送我可以进他们家门了。”
李辉赶紧摆手说：“别，别，我不但不能进你舅家门更不能让他们看见。跟他们你也不能说认识我，更不能照实说这个箱子的来历。”
此刻李辉后悔刚才在饭店和罗银屏说的那些话了，什么：“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上海姐夫他爸家的，因为舍不得让红卫兵抄走才带出来的，估计是书画像片之类的东西……”这不等于招供了么？
泼出去的水无法再收回来，现在该怎么办？
箱子不让罗银屏保管？拿回家？好像不行，那就是对她的不信任，她要是告诉董志刚父子的话后果是一样的。现在只能相信爱情的力量走步险棋，即：成也由银屏，败也由银屏。
想到这他说：“银屏，你知道不？你舅妈原先是寡妇，是带着个九岁的男孩嫁给你舅的，这话说起来长了，现在没功夫说。再说一遍，跟你舅他们千万不能说认识我，这事情关系太大了。明天你按我给你的地址找我，我祥细说给你听。”
罗银屏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在造反派打倒省市领导的喧嚣声中，木材厂的于海山跳出来推翻了自己在总政训练处外调干部面前的供词，说那结论是假的，自己从来没有认过罪。宗兆雄领导的队伍就是革命队伍，银匠吴宝成被镇压不冤，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喊国民党万岁的就是铁定的反革命。某些领导替反革命鸣冤叫屈就是丧失阶级立场，就应该被打倒。
江小嫚恨剧团里整她的那些人。她觉得自己虽然有过错，但那是无知之过，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保留党籍就说明我还是线内人，不是阶级敌人。凭什么斗我？凭什么说我与李局长关系不正常（我倒是想不正常来的，奈何李常喜没有那意思）？挨斗之后她仗着丈夫的势力不去上班了。目前，她关注于海山造反，她在等待翻盘的到来。
董志刚和江小嫚见外甥女来了自然十分欢喜，夫妇俩问这问那，然后安排晚上的饭菜。江小嫚女儿董建华好奇地问：“屏姐，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你穿的衣服吧？”
罗银屏说：“不是，这是我们家邻居的。他们家大女儿在这工作，他哥让我给她捎点东西，过两天我就给她送过去。”
董建华说：“屏姐，在这过冬吧，你们那儿没有冰场吧？我教你滑冰，滑冰老有意思了，住到过年再走。”
罗银屏说：“我顶多就住十天，学校没事我才跑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复课。”
江小嫚说：“安心在这住吧，看这意思一时半会也复不了。”
回到家里李辉怎么寻思都觉得今天这事做得不对劲，箱子放在董志刚家对他来说有点儿走钢丝的感觉，实在是太危险了。与罗银屏相识虽然短暂，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可以信赖的姑娘，可董家人呢？他们要是捅开箱子不就露馅了？如果箱子里真的全是书画首饰的话问题倒也不致于有多严重，假如真有变天帐什么的政治敏感物件就不知要害多少人了……他越想越害怕，不如果断地把箱子拎回来了。
第二天，李辉九点之前下了楼，在楼门前的街道上等罗银屏。没等多一会儿，打公交车站方向来了一队大专院校红卫兵。他们来到楼前站住了，为首的讲了几句话，大意是这次查抄李常喜家，重点是箱子和手提包，书画照片也要仔细检查，看有没有来自上海的……
看着红卫兵蜂拥上楼，站在一旁的李辉心惊肉跳，妈呀！方才还后悔箱子没拎回来呢，要是拎回家这下可真出大事了。奇怪？这些人是怎么得到的线索？怀疑我家会藏有上海沈家的东西？再说已经抄两次了怎么还抄？
远处望见罗银屏了，他一边挥手，一边快步迎了上去。
虽然时近初冬，但天还不是太冷，李辉和罗银屏来到南湖公园。由于家庭突遭变故，短短的几个月让李辉变得老成起来。俩人坐在木椅上，他静静地听罗银屏述说自己的经历，他不说话，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
罗银屏讲完了，李辉把父亲母亲还有姐夫的问题又祥细地说了一遍，最后问：“我家情况就是这样，银屏，你想好了吗？”
罗银屏一把握住李辉的手，激动地说：“今后不管你家咋样，只要你不变心我就跟定你了，跟你一辈子。”
“银屏，请相信我，我即然答应你就不会变心，不过，跟我也可能会让你受苦。”
“我喜欢……”
过了好久，罗银屏问：“关于我舅家你都知道些什么？”
李辉前些日子闲逛，去了江小嫚工作的剧团，看到一张揭发她的大字报。大字报上说江小嫚早年是伪满州国国兵团长徐文柄的二房姨太，徐团长死后她一直跟徐文柄的表弟、土匪大当家宗兆雄姘居，宗兆雄被枪毙一年后她又嫁给了董志刚。参加工作后利用美色拉拢腐蚀领导，董志刚能力平平，能当上分局长走的是夫人路线。
李辉说：“我只知道你舅妈江小嫚嫁给你舅前是寡妇，寡居期间与一个叫宗兆雄的土匪相好，后来这个宗兆雄被伪满警察抓住枪毙了。一九四八年，有人说宗兆雄是共产党，并由你舅妈说给你舅，再由你舅上报县委。前年，解放军总政治部派人调查此事，最初提供材料的人当即承认造假，这样你舅妈和你舅都受到了组织处分。”
“那，这事跟你们家有关系吗？”
“跟我们家没关系，跟我表姐夫家有关。”接下来，他就把听来的，有关吴敦父亲吴宝成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被镇压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也把吴敦家，杨志萍家，宋小草家和自己家的关系讲了讲。
罗银屏说：“我听明白了，土匪宗兆雄的余党和我舅妈想洗白历史，就编造了一个假地下党领导他们抗日的故事。”
“对，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你们这几家和我舅他们是两个对立的阵营，是吧？你放心，我会坚定地站在你们这一边。”
李辉笑了笑，没吭声，只是将姑娘的手握得更紧了。
罗银屏说：“昨晚通过吃饭聊天我看出来了，我舅和表哥表妹他们都热衷于造反，热衷于革命，表哥说没时间天天陪我这个逍遥派玩。我当即声明：不用你们陪，串联时我结识了两个长春姐妹，我去找她们玩。”
李辉说：“他们相信吗？”
罗银屏说：“他们当然相信，李辉，领我去医院看看你爸妈吧？”
李辉说：“后天吧，这两天是我姐护理我爸。去我家吧，我跟我妈说了，先见见我妈。”
李辉领着罗银屏回到家时，宋春杏已经将红卫兵翻乱了的东西都归置好了。她将罗银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姑娘，饿了吧？”
“大娘，不饿，我俩刚吃了面条。”
“晚上在家吃饭，大娘给你做好吃的。”说着拉抽屉找肉票。李辉过来小声问：“上午他们来抄走什么东西没有？”
春杏也小声说：“该抄走的上两次都抄走了，这次没什么好抄的了。”
见春杏出去了，罗银屏说：“诶，你妈长得可真年轻，我妈才四十，看面相比你母亲可老多了。”
李辉一直放心不下那个帆布箱子，说：“你出门一整天，你舅他们不会打开那个箱子吧？”
“怎么会？他们又没有钥匙。”
“用什么钥匙呀，懂锁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捅开。”
“你放心吧，不会的，他们都各自忙各自的事，哪有心思管这闲事？再说了，你妈这么热心留我，我要是走了她该不高兴了。”
“那争取早点吃饭，早点回去。”
说是早点回去，早得了吗？吃完饭罗银屏非得到厨房帮着收拾碗筷，宋春杏也喜欢和她多聊一会儿，她回到董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早上出门时罗银屏将书包带特意做成一个记号。晚上回来，她见箱子上的书包带还是小圈连大圏的8字，心说：李辉就是多虑，我替邻居家捎的东西他们怎么会查看？况且还是锁着的？
第三天，舅妈江小嫚领她去逛商店，给她买了件上衣，回来时见箱子上的书包还是那个样子。
第四天上午，罗银屏和李辉去了医院。李常喜虽然丢了一只胳膊，但他彻底想通了，精神状态还好。他跟罗银屏说：“你们的事我听小辉他妈说了，我真替小辉高兴，能遇到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姑娘是他的造化，希望他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一时糊涂，唉，干了件蠢事，现在伤好了，大夫说再过二三天就能回家了。”
虽说只是三言两语，虽说是初次见面但罗银屏对李常喜已经有了父亲的感觉。见他一个袖筒空空荡荡的，眼前立刻浮现出李常喜卧轨求死的场景。这人得受多大的委屈才能选择如此惨烈的死法？姑娘鼻子发酸，她慌忙转过脸用手背抹去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
董志刚和江小嫚生的儿子董建设是市第十三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是个狂热的红卫兵。父亲是老革命，母亲是共产党员的他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十分认同。文革一开始他便挑头造反，现在是“跟东彪造反团”的团长。他整天忙革命平时回来的很晚，今天下午三点就回家了。
江小嫚奇怪地问：“今天怎么没在学校混？回来的这么早？”
董建设说：“妈，我想打开银屏带来的这个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江小嫚说：“你吃饱撑的啊？人家的东西管你什么事？”
董建设说：“眼下阶级斗争这么复杂，什么事都得问几个为什么。你想啊，从淄博到这多远？这来回火车票、汽车票加起来得五十多块吧？我姑她家也不富裕怎么舍得拿出这笔钱？她来不单是为了看我爸和你吧？为了一个串联时认识的战友姐妹就更不靠谱了，你信吗？”
经董建设这么一说，江小嫚还真犯了寻思：是啊，为了看个串联时认识的红卫兵至于花费一个月的工资么？她问儿子：“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董建设说：“我认为是她邻居的出路费，为的是保险，我敢打赌，银屏绝对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江小嫚问：“为啥？”
董建设说：“要么她邻居是地富反坏，要么是地富反坏通过她邻居求的她。”
江小嫚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董建设说：“你可真笨，阶级敌人为了转移反动罪证，逃避追查呗。”
江小嫚说：“我看你现在就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哪天没准你看我也是反革命。”
董建设说：“我不是怀疑银屏，我是怕她受了怀人的利用而不自知。”说着将那只帆布箱平放到床上，他蹲下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带弯勾的细钢片，试着想捅开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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