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落花是一个传统题材。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当然是万象更新、生机勃勃的时候,在敏感的诗人眼中,却也能够看到盛极而衰,好景不长。春天的花朵正是沟通这种感情的媒介。自古以来,写落花的诗词不计其数,其中不少是人云亦云的平庸之作,因而显得那些富有创意的结撰更加灿烂夺目。
心境自空明如北宋词人周邦彦的《六丑》: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去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 媒蝶使,时叩窗槅。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惜。长条故惹行客,似 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 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六丑”的字面含义,据清人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六丑》词周邦彦所作。上问‘六丑’之意,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极难歌。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他说的是调子,更多是从音乐角度来谈的,其实,从语言文字的角度来看,也是极美的。
前二句惜时,写出对时光流逝的敏感。已经换上了单衣,可见天气越来越暖和,试酒则暗示一个不断饮酒的过程。客里光阴流逝,并不仅仅春天才感伤,只是春天来到,开始了一个新的轮回,处境仍然没有改变,因而更加难耐而已,所以,就要迫不及待地“试酒”,从而也就顺理成章地过渡到下面的伤春。“愿春”三句,感情上突然加强。周济评说:“三句千回百折,千锤百炼。”什么叫千回百折?是说顿挫。词人知道春天终究要过去,无法长留,所以只是表达一个卑微的希望,希望春天暂时停留一下吧,不要消逝得这么快;然而,春天不仅没有暂留,而且像从天空飞过的鸟儿一样,消逝得很快。进一步看,又不仅是一般的快,而是一去就没有了踪迹。几番转折,尽见顿挫。什么叫千锤百炼?是说浓缩。每一个人,都是追求幸福美满的,对生活都是充满美好憧憬的,所谓花长好,月长圆,春长在,是人们的美好期待。现在,历经患难,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就降低了要求,只是希望春天暂留一下,春天却仍然无情地逝去,将一切希望都破灭。如此丰富,如此曲折,只用了十三个字,可见其艺术功力。
既然春天消逝了,则美丽的花朵当然也就会凋零,因而引起作者深深的关注。“为问花何在”,是一个设问句,结果是由其自己揭示出来:“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倾国一词,是以美人比花,语本韩偓《哭花》:“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不过,西施是越人,由勾践送给夫差,所以是吴宫倾国,若用其典,似乎不应说是楚宫倾国。但是,一则江南一带,都可泛称为楚,如南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说:“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汉书 高帝纪》注云:“孟康曰:‘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二则,即使真的是楚地,也是盛产美女的。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楚地美女:“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所以,也不妨看作对韩偓诗句的化用。同时,就表达手法来看,则还可以引起另外的联想。孟浩然著名的《春晓》诗写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有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都是听雨声而知花落,以见浓重的惜花之情,可以互参。
于是就开始直接写落花。前面既然已经把女子比作花,在结构上当然要有所呼应,所以用女子头上的钗钿落下比喻花瓣散落在地下,仍有香气溢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读得清真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词法莫密于清真。”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清真浑厚,正在勾勒处见。他人一勾勒便刻削,清真愈勾勒,愈浑厚。”都可以在这类地方看出来。 而花瓣飘落到地上,在词人笔下还有具体描写,那就是桃蹊柳陌上的点点落红,随风翻飞,触目惊心,因此终于逼出作者的一句叹息:“多情为谁追惜!”这些落花,也就是美好的事物,难道是自生自灭吗?当然不是的,它们会受到有情之人的怜惜,于是,作者,也就是词中的主人公就出场了。主人公这时候确实该出场,但是,作者又旁出奇峰,从侧面落笔,说是“蜂媒蝶使,时叩窗槅”,也就是蜂、蝶敲打着窗格子,来报告落花的消息。就这样一层一层推进,主人公的出场才显得格外郑重。
绿肥红瘦下片就开始写主人公的感受。“岑寂”一词写得好,富有暗示性。东园里花都落了,所以,显得“岑寂”,那么,花未落之前是什么样的呢?当然就是热闹了。花开得热闹,让我们想起宋祁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喧闹当然是人的感觉,现在喧闹没有了,当然也就是“岑寂”了,仍然是以人的感觉来写花。红花带给人喧闹的感觉,绿叶则带来静的感觉,不待直说,可以看得很清楚,其实也有出处,远的可以是唐代韩琮的“绿暗红稀出重城”,近的则令人想到李清照的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而这花的静显然也影响了人的情绪,所以让主人公“静绕珍丛底”,而且在“珍丛底”下“成叹惜”。“绕”字写得有力量,不是一般的在花丛中穿行,而是“绕”,显然并不是绕路,而是流连徘徊,也使得“叹惜”有了根。
至此,人对落花的不舍与惋惜已经表达得很充分了,然在作者来看,仍意犹未足,于是进一步增强力度。但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未免重复,也不够醒目,作者乃别出心裁,忽出奇兵,不再说人惜花,反而说花恋人,确实是奇思妙想,一般人绝无此等笔力。而且,确也是穿行在花丛之下的真实情境,并不勉强,所以,花枝勾扯,就见出无法割舍的深情厚意,也就为下面的描写提供了更大的空间。花对人的不舍,更激起人对花的怜惜,于是,摘下残英,“强簪巾帻”,却终觉不似胜时,乃顺理成章,聚焦为一幅画面:“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这一幅画面是说以往花戴在女子钗头的情形,是人是花,无法区分,显见旺盛的春天和旺盛的生命力,也将花与人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前人说,咏物词贵在不即不离,不粘不脱,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同时,这一句也和上片“钗钿堕处遗香泽”相呼应,真是细针密线,伏笔千里。
全篇最后又突生一顿挫,转换角度,进一步将人惜花和花恋人挽合起来。写到这里,其实就主人公来说,已经是接受了落花的事实,但仍然要发出这样的请求,那是浓郁的情怀终竟无法释然,所以,就好像投去临别的一瞥。主人公希望落花不要随着潮汐漂走,如果漂走了,断红上可能有的相思字,就再也看不到了。这是最后的一点卑微的期待,虽然微弱,却也顽强。据《云溪友议》记载,唐宣宗时,诗人卢渥到长安应举,在御沟旁看到一片红叶,红叶上题有一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卢渥把红叶拣起,藏在箱内。后来,他娶了一位被放出宫的韩姓宫女,偶然间,才知道她正是此诗的作者。但是,作者用这个典故,却从反面着笔,是让这题有文字的红叶不要随水流去。为什么呢?他是希望花瓣即使飘零在了泥淖之中,仍然能够有着最后的坚持。这样,也就把人惜花、花恋人的感情,一起收束了。一境未完,又出一境,沈际飞评为“突然长出新枝,长调中不可得”,确实说出了周邦彦的特色。
落花诗写得悲苦比较常见,写得坚持和执著就比较少。读周邦彦这首词,可以让我们联想宋祁的名句:“将飞更作随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落花》花落了,但还没有落到地上,于是在空中随风飞舞,还要展示最后的美丽。即使落到地上,被泥污了,不复以前的模样,但只要还有一点美丽,都要努力表现出来。半面妆的典故,是说梁元帝眇一目,他有一个妃子,每次见到梁元帝,都故意化一半的妆。宋祁写的那种坚持和执著,在周邦彦的这首词中也能看得出来。只是,一篇是诗,一篇是词,其中有委婉与直致的不同,也应该作具体的辨析。
静绕珍丛我国古代美学认为,摹写物景,大体有三个不同的层次:首先是要形似,即能传达出客观事物的外部特征。其次就是要形神兼备,即除了事物的外部特征外,还要进一步体现出蕴藏于事物形体中内在精神实质来。而最高的要求则是遗貌取神,即为了更精确更丰富地表现客观事物,诗人和艺术家有时会故意忽略它们的某些外部形态以突出其内在的精神。
古诗文之美之蕴值得我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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