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悲记

                 

      余思往岁，常自悲切，兼承师命，乃作斯文以记之。

      后学黄某，名彬，未字，台山人，轩辕氏一百四十五世孙，居政公三十一世孙。轩辕氏，华夏之始祖也。居政公，讳由，以字行，又字子由，福建莆田人，宋孝宗淳熙八年辛丑科状元。先祖自福佑公下，中状元者十人，居宰者十余，无不自幼谙习经书，通晓纲常。今吾加冠一载，才疏而学浅，未识经传，无论六艺，纵有冲天之志，憾无报国之才。每追思先祖之功绩，未尝不卑陬失色也。

      余幼与家严，家慈，外祖母同居。家严才高而坐贾，家慈为一善师。父母素好学，家藏书汗牛充栋，余因得遍观群书。吾素好读书，擅健，拥赏众也。闲时或习字，或与友游。少时为外祖母谢氏所抚，如影随形，亲甚严慈。初入蒙学，卯出酉归，日中不食，盖因非谢氏之炊也。

      余自幼学于江门城，城中烟墩山蓬莱山隔江而对，其状如门，谓之江门。此地有春山如笑，夏华翩妍，秋水传情，冬霜凛傲。绵山秀水，楼阁濯曜，钟灵毓秀，人才辈出，享任公之余思，沐白沙之遗风。自幼及长未尝迁，至丙申乃客居庐州一载，断肠之思尤切。今当离居番禺，虽迩必念。

      癸未年初，祖父病笃，未几，辞世，年且七十。某时年六岁，未知生死事，但见祖考素布覆首，欲启之。有媪止余，曰：“汝祖丧矣！汝祖丧矣！”吾惑之，乃自登楼入房，不复思焉。及长，家慈乃语余，汝欲启覆首布时，祖考实未气绝，然则元化束手，越人无策，寻常医者，更无治术。

      吾乃思焉，虽天子不得避，奈民何？生死不可逆，顺其自然，非谬也。况天下事，甚于生者尤多，饿者蒙袂辑屦，宁殍殣而不受嗟来之食，是以不移；项王自刎乌江，非无东山，唯缘自疚；信国公弗事二姓，临刑殊从容，是以申大义于天下哉！固此死且何避？

      时年六岁，不谙世事，初阅格列佛游记，渐入胜境，无察他意，唯觉童稚之趣。历十岁，略闻英格兰故事，再阅之，方通其讽意。脏滥非独清末，世所共有，腐败生于久安，空量物力，盛衰瞬变，何以自恃天朝上国哉？《孟》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大类此属乎。更始兴替，亦天之理也，非人力可违。余以为，所谓人定胜天，非逆天而行，乃与之所共适欤。今知自然之藏非无禁而不竭，岂弗惜哉？每观大块之创，未尝不痛心疾首是也。延此诸恶，何以育后世？古人无鉴，今人岂自为鉴已示后人乎！此之谓恶稔罪盈。

      戊子孟夏，地母无情，绝震袭蜀，石裂山崩，天摇鸟堕。哀逢国殇，四方援沓。辎重用民，知大国之物力；感时伤怀，叹伟邦之真情。

        七月，适家严与友期于京师，计携家眷，吾遂之京。初寓逆旅香山下，大宴宾客。明日，游京师大学堂，瞻鹤卿先生像；至未名湖畔，有硕师讲学，倾耳以听，获益匪浅。往后日观一景，游紫禁城，至午门外方知昔日皇家之奢侈。入正殿，画栋雕梁，金碧生辉；至后苑，怪石嶙峋，奇木蔽天。帝子多昏庸，而极人间之富贵，何其不公乎！游夏宫，从十七孔桥而至佛香阁。阁下有千余洞，昔日皆藏佛，后为列强所盗，乃思及清德宗时国衰，内忧外患，黎民饥寒。国难当头，孝钦显皇后置黔首三万万七千万于不顾，挪军费以悦己。上下皆惊，怨声载道，或曰：亿万民膏血轻抛，只顾一人歌庆有。光绪廿四年，上求变，颁明定国是诏，序始维新。新党与袁世凯阴议围园弑后，奈何所托非人，袁怖以告荣禄。慈禧怒，囚上瀛台，杀戊戌六君子，变法告败。生不逢时，生亦逢时，益勤愈勉，方以报国。游八达岭，长龙蜿蜒，玉带明珠，雄关隘口，烽火无烟。古以砖石构长城，今易之人才，是为时代所进也。余以为，润之词云盖指此。

      己丑仲春，承家慈命，踏青云浮将军山。将军山，在城西南，有苍松翠竹。余平日所见，无非市井，至大块中，悦然忘乎所以。初徐从族中丈人，行遐而步疾，不多时，惊觉迷失，不复得路。沿途偶见蜂箱，有人迹而无人声。行数百步，茫然自悲之时，忽遇一五德之禽，赤冠白羽，目射精光，昂首而至。德禽啼数声而动，吾料其意欲相余，遂随行。因得路，既出，告于族人，皆惊异不已，以为神助。历此险余乃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子曰：“欲速则不达”，盖指此类乎。

        辛卯季秋，外祖母病笃。恨逢痒序重试，吾不得抽身事侍，惶惶不可终日。九日初晨，黑云蔽日，至午雨泄如洪，吾乃知外祖母命休矣。思十四载朝夕，历历在目，立雨难行。丧毕归家，人去心空，闭门自哀，恍然若失。其后数年，日益堕落，江郎才尽，名落孙山。痛定思痛，长者殁而少者存，吾怠非外祖母之所欲见。觉此顿悟，发扬蹈历，愿成栋梁，幸不辱望。

      岁在丙申，北行求学于庐州。皖地习行异于粤，饔飧皆辛，兼有霾害，嘘噏不畅，终抱恙。是岁月夕，之浙北访故旧，相见涕零，入胸久释，长灯夜语，心舒意惬，自居庐州未之有也。期月后再之金陵，登钟山而瞰石城，此乐何极！归庐州，复郁终日，不知所逝。

      某日天朗气清，欣然登大蜀山。大蜀山危极庐州，其巅幽谧，仙气氤氲，不见鸟声，罕闻人语。跂眺穷极，天地相合，他乡之景，固胜难言。已而山升坠日，有鸿雁过云，吾独坐天涯，俯瞰庐州星火，虽客尽繁华，然体恙心忧，不知何路归家落，为之奈何？

        期年以后，决意归居江门。道鄂行，途经汉阳，停数日乃辞。登黄鹤楼，知其昔临江畔，今距数里，乃叹世事变迁，虽白驹过隙，得无异乎？无论悠悠百年，时过境迁，人去楼空之悲，未尝已矣。淡悲知任，成人之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既归江门，复入痒序，格物致知，兼修文学，再备大考。

      丁酉春，从伯罹疾日笃，药石无医。季夏初，大渐。九日，伯母急电家严速归，方至村口，有翁告家严曰：汝兄死矣。闻言呆立，久而乃言：知矣。遂缓步入村，临门而闻声，透骨酸心，肝肠寸断。既入，乃见伯母及从女兄等，皆着素衣跪拜，哀号不已。俄而，祖母见搀出，无语凝噎。吾谓丧子之痛，极人之悲。家父语旁人勿忧之，曰：“耄耋之年，何毋历？”呜呼！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然死非终结，大德延世，而又何惧焉！

      余自廿岁以来，往顾平生事，悔不当初。不知命，夙夜忧叹，欲求索大义。深思熟虑，往复岁余，故虽驽钝，卒有所获。兼幸得良友，困境顿开，似绝冰之消融；上下清明，若天地之初辟。

      不才愚见，汝存之义，去乃非当世也。是故人之在世，当欣于所遇。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余以为，美多瞬逝，而吾欲留之。尚情毋须饰，大珍之物不忍易得，盖忧为之弗惜也。己任固当，余力以助，然则世事三千，非一人之力可尽负，弗之强。人固有一死，死不足惧，唯恐碌碌。夫功成名就，流芳百世，亦或德布寰宇，义泽天下，得无憾哉！岂复自悲欤！

                              戊戌孟秋于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