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铃薯女孩本来和马铃薯没有什么关系。她和我们一样:上学放学、吵架和好、贪玩爱吃。
可是我们都不大喜欢她。她很有些骄横的脾气,无非因为输了游戏或是无意的玩笑话,她就一跺脚跑开了。硬刷刷的马尾在脑后一蹦一蹦,好像也带着怒气一样。不过,一个人玩总是没趣,不用多久,她又会讪讪地踱过来,若无其事地接上一句话,表示重归于好。
我和姐姐晶晶最常与她玩。不知晶晶有没有注意过,我倒是经常从她眼里看出渴慕的光。晶晶和她一样的长马尾,每天都搭配不同的头花。今天是向阳花和两只鹅黄夹子,明天就是水粉花骨朵配着银色发箍。我的发夹总是被我跑丢,好在我也不大上心,后来索性贴着头剪短,顿觉清爽利落。
但马铃薯女孩,她总是怔怔地望着晶晶头上一天一轮盛开的花,有时还忍不住伸出手来,不等碰到又小心地缩回去。这时的她,全无平日的骄横。
我一直奇怪她怎么不向她的妈妈要,妈妈给女儿挑漂亮头花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啊。
直到有一天,我去她家串门,才知道这个家没有女主人。别说女儿的发夹,就是饭菜也是胡乱做的。她的卧室里,有一台冰柜。她唰地拉开,里面是落满了霜的雪糕——是她爸爸拿出去卖的,我们在街上见过。五颜六色的雪糕上面,是两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
她有没有拿去热热再吃?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她弯腰拿出盘子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一股嗖味。
我们的房间明明一样大小,为什么这里格外逼仄呢?就算是向阳的房间,也被窗外的老藤缠裹住,好像这间脏乱的房子不配得到阳光一般,把光明重重地挡在一室之外。
我有点怕,小声说:“只有你自己在家呀?”
床上传来一阵疾咳,吓得我一惊。蕊蕊回来了哦。”然后就是一串方言,叽里咕噜,完全不懂。
蕊蕊手一挥,“这是我奶。”
我这才敢走上前去,问了声好。
床很大,但很单薄,被层层被褥占了大半。看得出被子都是随便一折,堆得高高。她的奶奶就靠在被摞边,小小的、逆来顺受地佝偻着。我很担心那被褥会摞得不稳,倒下来压住这位可怜的老太。
我后退几步,转身跑去找蕊蕊,她喊着好渴,我刚想说我也要喝点水,就见她从碗橱抽出只碗,哗地在自来水龙头下接了一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了。我那句“好渴”生生吞了回去。
这下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热望地看着晶晶的花了。
她的妈妈抛弃了老小,她的爸爸,是个黝黑的胖子,有两撇胡,笑起来一颤一颤,很舒心的样子。好多小孩子怕他,蕊蕊每每提起他,也总是气鼓鼓的模样。我倒觉得他很憨厚老实。
我的感觉,我说不出,只是觉得这屋子太过幽暗,还有种从没闻过的怪味道。可是蕊蕊丝毫不觉,她大喇喇地往床上一扑,扬起一点微尘。她一脸向往地说她要去当幼师,教小孩子唱歌,为此她已经在跟着表姐学习弹琴啦之类的。
而我,似乎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第一次见识到拥有憧憬的人是多么迷人。因为此刻的蕊蕊,尽管穿着皱巴巴的裙子,躺在灰突突的床单上,可当她说起她的梦,那双眼睛顿时清澈起来,好像已经把她带去很好很好的地方。
那么,她为什么被我称为马铃薯女孩呢?
后来我搬了家。那个秋天,我刚升高中,自觉迈过人生第一道险关,悠闲地在秋意葱茏的街上散步。初秋时节,东北的街道满是冬储菜的叫卖声。在一袋袋的土豆中间,我就这样撞见了蕊蕊。我很是惊喜,跳步过去蹲下身打招呼。她抬眼,“哦你好啊。”一切都和数年前没什么分别,她还是扎着马尾,脸蛋上带着点随时要生气的雀斑。不同的是,她的回答淡淡的,没有熟悉的脾气,也没有惊喜。
重逢有时真是残忍。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轻描淡写地说过了她那蓄着小胡子的爸爸的去世。他在与前妻叙旧的酒杯中突发急病。那个女人,真是他的克星。
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竟不知怎样开口,升学这件稀松平常的事,此刻似乎都变得异常残忍。
我想起她瘦小的奶奶,得知她还健在,我暗暗舒了一口气,轻轻道别。
只是那些年,那个生气起来两腮鼓鼓的蕊蕊,那个仰着头酣畅地喝着自来水的蕊蕊,那个说起梦想双眸闪耀的蕊蕊,再也见不到了。如今坐在马铃薯中间,兀自低头摆弄尘土的,是马铃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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