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刚回来时是一身破东西,黄边的布衣裳烂掉了头颅,片破的漏开了棉花,围圈的焦土色中心点点地白,一昂一扬的在风中嘶吼。那是件冬时的军装,臂肩上长章已经不见了踪影,证明不了是国军但也巫不成是二狗子的伪汉奸。失了分界下的裤子有些宽阔,直上直下的泥桶状,受不了走动的调度,硬硬的风干作黑墙。晃晃荡荡的走着,面口空气潮然的生泥味,二叔知道自己活了,从那片缺肢的壕沟爬上来,抺掉脚跟边的血泪,丢了只剩木头的枪杆,空幽幽的兵硬着囫囵回来了。
村里已经是初春时候的天气,老乡里的人要见到点绿芽尖才会给冠上春的名,所以田中地头所含的东西也就全都冒了出来,春寒刺的所有都有点腥红,满满漫上坡去又落了下来,像极了人血。
炮火中的人们都是惊鸟,像油锅中所炸的吃食,未熟前都是沉底的隐藏,所以昨夜西山中的炮早已轰起了许许多多的人,轻灵的壮年都在村头远远地候着,好看到了什么就能去给那些老少报声平安或者蹒跚着进山。幸好那轮病秧的太阳照常生起,没有映来马蹄和银亮的刺刀,可所有人都该心安时,一点黑色突兀的闯进眼来。当它走到老村门时——是座石砌的牌楼,坊上题了位不知名字的儒生,石是方块的,峥嵘着棱角却过了年岁,被风浸掉许多苦渣。二叔刚穿过时有人认出了他,呆滞一下跳身跑回了村中,剩下的人就在那未动,静如塑像。二叔走的一丝不苟,端正踉跄,离过了旧门临了新村口,就那样走进了村里,所有人跟在身后。
是四年前,战乱还在天边遥转,像晚霞与朝云般互换上下,无影无踪。那天二叔刚刚好十六岁,村里每家每户都知晓,也都出临了一个主事人。二叔家是村中的土皇帝,是那种满芦草屋中的青亮瓦房,占着几倾的田亩,雇人吹种着高梁玉米,过着比别人户稍稍热闹的节气。二叔的爸是位中年的老者,只因吃过狠苦摧了岁月,有些阑珊,他说过聚旧财只是为了养新人,所以他很好,算是位“仁君”。所以二叔被养的像是位锦公子,出去过别间的村子,也读过彩皮的新书,会朗朗几句:“道逢王子晋,早晚向三山”。二叔为人很好,天苦旱时会求着父母放粮,也叫声村中人叔婶,所以二叔的十六岁生宴该去的也就全去了。
就是那天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房梁下的红灯笼还在被风吹的摇来摆去、粼鱼才被卸到桌上、穿着花衣的二叔才迈出门槛时,外面的村子动了,像野猫嘴下的家耗子远远逃离不出了。一切都像急雨样来去的快着,到的是敌人,可他们步脚踏的靴子山响,枪口黑幽的像失掉了光。二叔被抄了家,父亲被刺倒在了墙根,又被栓绳挂在了牌楼;母亲在后院坑上,被自己一把剪刀插进了脖梁;二叔在吼叫中被抓了去,张牙舞爪的扣翻了门环上的铜漆。那天院中的村民没有一个去死,那群畜牲好像是股急行军,捕了大头也就没管了草芥。二叔曾经求救过,咬牙出了血,却没有人敢管、没有人敢去看二叔的狰狞,只是最后的最后听说,二叔的母亲尸首旁还有位女子,生的俊俏,年芳二八,却也衣衫凌乱早已没了气息。
二叔走回了家,院上生了杂草,排列着到门头,身后多了许多人,是熟悉的叔婶和陌生的村民,那一颗颗头颅从巷子中倔强的伸出却又惊恐的望着。抬手开去经没有了锁的驳门,铜环上失掉的那点漆有些扎目,叮铃声幽,满院哀草,房子早已摊塌。那天的人们都静静地看见二叔走了进去,没有人拦,也没有人告诉在村后的山上有四座坟头,包含了二叔与那名女子。白天到夜愈来愈晚,人们散去,他们都在议论二叔是被强行做了兵,如今又跳散了回来,怕是那伙鬼寮军队还要寻这个人头,也就没人收留没去找。
暮晨的村子突然被惊醒,报梢的说是又有军队向村子赶来,步子比之前的还要响上几倍,枪口还要更大更亮。人们都慌乱的像是风中的芦叶,翻了几个跟头后就呆坐在了地上,有人去寻了二叔,因为二叔是兵,那怕是不情愿的兵,兵与兵总有说的,总比兵与群烂民要好。他们去寻了二叔,兵也进了村里,老少还没有进到后山去,无法无法,只能认命,这天罚的命。
老人说过雨后总得要太阳撑着天,所有事都如此,军队是个好军队,坏人已经被赶走了,二叔也被找到了,吊死在了牌楼上,用的是军衣作的扣,自己没有流血衣却全然是血。好军队那个面善的军官说,二叔是一个好军人,是被他从敌人中救回来而又去打敌人的,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只不过怎么死的这样冤枉。村中有些人落了泪,不知道哪位老人说:“这白胖孩子怎么瘦作了骨头架子。”无人再言语。
村后山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拢总了十座坟,新五座,旧五座,都挂有彩纸与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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