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日,那年春天,你化为一片落叶,缓缓地落进你耕耘了一辈子的泥土中。那年你97岁。
你是中国标本式的农民,成年与庄稼作伴,与土地为伍。金黄的麦子,饱满的玉米,雪白的棉花,弯腰的谷子,碧绿的菜蔬……土地上的一切都留有你辛劳的汗水。
小时候的我对你并没有多少好印象。你身材瘦弱矮小,古铜色的皮肤昭示着长年生活的艰辛。身上经常穿着一套蓝色的衬衫与短裤,衬衫上的钮子很少扣上,要么敞着,要么用布带扎着,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为这,不知被我的母亲骂了多少次,但你依然如故。
冬天农闲的时候,你最喜欢做的就是扎笤帚、织罱子。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钳子、锤子、钉子、铁丝、梭子、尼龙线……一有空闲,你便拿出工具箱,忙活起来。
扎笤帚是个细致活儿,你却做得一丝不苟,这也是你引以为傲的。你总是对我说,我扎的笤帚牢固、结实,能用好几年。
树阴下,长桌旁,你搬来一张小凳子,拿出准备好的高粱苗子、篾刀、细铁丝,开始编扎起笤帚来。你先把晒干的高粱苗子拿来,用一把磨得发亮但刀刃钝秃的篾刀将高粱上的米粒捋下来,然后,用篾刀的背面,反复敲打高粱秆儿,再用篾刀把高粱秆子里面的芯儿削去,只留下外面的一层表皮。做好了这些,你开始用小铁丝捆扎苗子。大约做好六七个小把,把这六七个小把依次捆扎在一起,用铁钳紧紧咬住细铁丝,然后一圈圈紧紧勒住高粱苗子,用篾刀在细铁丝上反复捶打。再找一根二三十公分的木棍,把一头削尖,用锤子把木棍钉进捆扎好的高粱苗子里面,最后用剪刀将底部修剪整齐。这时候的你往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上举着笤帚,笑着说:“看我做的笤帚,多扎实!”得意写在脸上。
你做的笤帚很抢手,没几天就被得到风声的邻居们“抢”走。他们又送来一批高粱苗子,你又接着起早带晚抢做一阵子。
你还喜欢织网,你织的是泥罱子的网。空闲的雨天,你坐在屋里,嘴里咬着尼龙绳的一端,手拿梭子,上下翻飞,几个晚上就能织好一副泥罱子网。在我稍稍懂事的时候,只记得父母每天都要到生产队劳动,罱泥、挖墒,挑河……什么都做。其时,你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跟别的青壮男劳力相比,没有人家年轻力壮,但你总是跟人家一起劳动,从不落后。到了冬季,没什么农活了,生产队的队员们就几个人一组,撑着船到村庄附近的河道里用泥罱子捕鱼。一到傍晚,回家了,就在家门前比对着当天的收获。那时,年轻力壮的鱼获总会多一点,鲤鱼,鲫鱼,昂刺……什么的都有。运气好,会碰上十来斤的鲤鱼、草鱼。这个时候的你是最兴奋的,眉飞色舞地诉说着自己这一天的收获,有时遇到那种大鱼,罱子没有夹住,又逃脱了的,会懊恼半天。那时,你总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能干的捕鱼能手,什么人都不在你的眼中。即便没有别人捕得多,也没半点谦虚的样。看你捕得不如别人时那懊恼的样子,我不忍心你受苦,就故意打击你:“你看你说的那些人,人家才四十多岁,你都六十几岁了。你还跟人家比,人家比不过你,才怪呢。”可是,你总是说:“啊?我就不信我没你们捕得多!”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还记得那年初中毕业我考取了师范,在当地可是不大不小的新闻。不知是你年纪大不懂世事还是其你什么原因,你似乎很平静,从不见你跟别人谈我考取师范的事。你一如既往的跟平常一样到生产队做活,只是不再跟我大谈我长大后的工作安排。在这之前,你总是跟我讲,在建筑公司做木匠,既学到本领,还能拿工资,似乎已经跟我预定了将来的职业。
到师范学校报到的那一天,你是陪我坐船到泰州的,你很少出远门。你用扁担挑着被褥一直送我到了学校,那年你已经62岁了。我问你累不累,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经常挑担走着去泰州,这点路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到学校后,你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伙食,你用你那标准的方言向食堂师傅打听:“师傅,你们学校,早饭吃什么?中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伙食有什么变化?孩子能不能吃饱?”从你回来后唠唠叨叨的谈话中,我得知我一天的伙食标准是五角钱,一斤粮,早上是馒头和粥,三两,中午、晚上是饭,中午四两,晚上三两。你其时很不放心:“要是晚上也吃四两就好了,晚上怎么能只吃三两呢?孩子晚上吃三两不够啊!”那时的我也已经十六岁了,总觉得你说话不大漂亮,劝你不要问了。可你还是一一问了才放心。以后,每次放假回家,你总是问我够不够吃,吃得好不好。虽然我反复说,我的伙食比家里好多了,每天有肉吃,有馒头有包子吃,但你还是不放心,以致我每次从家里到学校去,还要背些母亲炒好的焦屑,肚子饿了的时候垫着吃。
别人总说父爱如山,可我看不到你高大的身躯,也没感受到你刚毅的性格。我只是觉得,你就是一粒尘埃,一粒随风飘散的尘埃。如今这粒尘埃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回到了它的终点。
父亲,你劳苦了一辈子,是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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