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找卡佛做访谈,说他是一个穿着随便的粗壮男人,粗斜棉布衬衫配卡其布裤子或牛仔裤,断定卡佛的穿着和生活,与他小说中的人物很相似。
对此,我深信不疑。
《巴黎评论》的人应该知道,卡佛有篇小说的名字就叫《粗斜棉布》。我确信卡佛就穿那个,从来就是。
初次读卡佛前,未看任何关于他的生平和作品推介,只是看了下他的照片,觉得像极了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德国年轻人,可以说就是那人的中年版,只是脸部线条和神色更坚硬一些。当然,还有眼睛,那是最主要的。
拿起薄薄的一册,我丝毫未加防备,跳过前言,直接就开始进入阅读。首篇就遇到《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读到第二页时,不得不翻回去再读一遍第一页,这样折腾好几回,怀疑自己的智商。直至读完整篇小说,几乎要质疑叙述者的诚意,但更多的仍然是对自己的怀疑。
是的,这家伙一定有什么藏在句子里了,我再读一遍,一定就知道了。到底藏哪里了?句子之外是什么?真会有那么多种可能?我人生的阅历足够应付句子之外的画面吗?
为了验证卡佛的叙述,也为了求证自己,我决定再读一篇看看。接着,就读完了整本十七个故事,于是大概知道,卡佛是谁了。
卡佛,一个宿醉的汉子,清醒后一遍遍复述着醉酒时的呓语。他把生活的布景调转过来,我们看到了背面,充满不安。
粗壮,《巴黎评论》用了这样一个词。我想也许是因为卡佛体格粗壮,所以胸腔共鸣大,显得嗓音厚重,厚得有时不免口齿含混,以至于采访人要不时凑近去听他说话,试图弄明白他在说什么。而卡佛笔下的文字,丝毫不显粗壮。
一个写短篇的人,一稿改六七遍,甚至重写三四个版本,我想卡佛一定乐此不疲。近日读了一篇卡佛迷的论文,文中逐一比对了卡佛几篇代表作的不同文本,细述门道。看得出,不同版本之间段落字句的增删,都是仔细打磨,不露声色,完全不是粗壮的人干的事。
《巴黎评论》所遭遇的卡佛说话时含混的语调,近似他小说的语言,一种有意的涂抹、截断、跳跃,去掉所有确定性的表述,让你沉没其中,失去方向,而后按自己的经验感知,揣摩所有之可能。
每次读罢一篇卡佛的小说,你会自觉静默一会儿,听听各自的心跳,卡佛的,和你的。你仿佛可以看到坐在对面的卡佛,他刚合上书,粗壮的双臂环抱胸前,眼睛盯视你片刻,然后瞥向手边,慢慢擎起酒杯呷一口。
我能听见我的心跳。我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我能听见我们坐在那儿发出的噪音,直到房间全部黑下来了,也没有人动一下。
—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
卡佛用极简的文字和意向来讲故事,却为小说起很长的名字,如《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我们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读完卡佛的小说,我会忍不住翻回去看一眼小说的名字,琢磨一会儿,接着把故事像磁带机一样倒回去,按自己的理解重演一遍,把断篇的地方一一续上,于是看到不同的结尾。
我想卡佛也是这么玩的,同一篇小说出现在不同的集子里,有不同的开头和结尾。但是,生活背面的容颜,并未因此愉悦起来。
极简主义,人们这么给卡佛贴标。我想卡佛不会喜欢“主义”,“主义”背负的繁琐与他背道而驰。他喜欢喝酒、醉酒、悔酒,喜欢把真相颠三倒四地说出口。他的简单,是把话放在词语之外,如果你足够安静,可以听到词语之外所有的声音,或汹涌如潮,或静谧如月。卡佛有段话,我认为说出了想要告诉我们的话:
“假如我说‘夏天’,写下‘蜂鸟’这个词,装在信封里,带下山去,投进邮筒。你一打开我的信,就会回想起那些日子,还有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
我想,是否也可以戏仿一些词语,装入信封,投寄给卡佛,让他猜猜我们的生活,譬如“负暄”、“围炉”、“采桑”、“野渡”。他一定不会懂,会继续喝一大口酒,接着说,我虽不懂,但知道你在用一些攫住灵魂的中国词。
《巴黎评论》去见卡佛时,看到与他同居的女作家苔丝·加拉赫,她在房间各处摆放着插了孔雀羽毛的花瓶。这个女人,让卡佛有了第二次生命。
十八岁的卡佛,真是现世,女友十七岁,已生下一个孩子,只好结婚。而后,困于生活。看到那篇《所有东西都粘在他身上》,忍俊不禁,卡佛版的一地鸡毛。自此醉酒十多年,人生滑至边缘,日日与自己困斗。是写作救了他,是加拉赫救了他。卡佛最后扔掉酒瓶,获得了身心的自由。
在《大教堂》里,我看到了缠绕着卡佛的隐喻。拽着酒杯的主人公,紧张、脆弱、敏感,给盲人来客讲着电视里的大教堂,盲人让他闭上眼睛,用手引导他,把教堂画在纸上。
但我仍旧闭着眼,我想我就这样再多闭一会儿。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他说,“怎么样?你在看画了吗?” 我的眼睛还闭着。我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知道这个。但我觉得自己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我说,“真是不错”。
— 《大教堂》
一旦摆脱物瘾和心瘾,人就会真正获得心灵解放,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人呼吸到自由了。
卡佛想告诉读者所有发生的一切,但他删减、省略、快进、推翻、重建。可我看到的是,人生在他笔下,一字不漏。
她不停地说着。她告诉所有的人。这件事里面其实有更多的东西,她想把它们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呢》
有一天,我们发现,自己也会开始不停地说,想把什么都说与人听。但终究只说了几个字,继而用嘴角牵起的微笑,代替下半句话。
生活的背面,大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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