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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旧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老是做着同一个梦,——我住在故乡风岭村的乡下,每天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篓,走向田野……
我那时候想,我能够像自己的父亲和爷爷一样,有能力管理得好一块田地。我能让地里的苞谷长得笔直,也能让山坡的花生碧绿青秀;我能拔干净土里的每一棵野草;能让鸡鸭成群,也能让自己的女人生出一堆孩子……我随时为接过父亲肩膀上的锄头暗暗地努力。我渴望着拥有一块土地,把那些带着腥味的土块给敲打得粉细,——那时候,我把一生的幸福和希望种在了土地里。
我想象着自己像一头公牛,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渴望颈项上那根弧形的枷,紧紧地把自己驾驭住,然后在父亲扬起打牛棍的时候,低着头大步向前迈进。一亩田,几分地,在我脚下算得了什么。我的背上顶着太阳,脚下踩着泥土,我的肤色是土地和太阳的颜色,我一生中最有激情的时候,就是在故乡生活的那些年月。
黄昏时,我独自坐在房檐下的门坎上,看着父亲母亲扛着锄头沿着田野的小路回来,带着阳光晒干的,又被夕阳的光辉渲染得令人如痴如迷的味道,——多少年来,我沿着父母收工的那条乡间小路走向更远的地方后,仍然常常回味着这样的味道。
我离开故乡时,沿着父母收工回来的那条乡间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候,路在乡村里分为小路和大路。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才知道这些长满野草,会开小花的坚硬土块积聚起来的土埂子都是小路。
大路走的人多:本村的,外村的,过路的、收废品的……村里的单身汉喜欢走大路,收工回来,他宁可绕着大路走上一段,也不愿意走快捷的小路。他们说,大路可以看到村外穿花裙子的姑娘,以及裙子下面露出粉白的腿,他们目送着人家走向炊烟升起的竹林,夜里就可以伴随着下体的肿胀入眠,还会有一夜兴奋的梦。
有些大路通往集镇或者延伸到远方,每天有来来往往的人,扛锄头的,背背篓的,牵猪的,拉羊的……偶尔有一群孩子,唱着从学校刚学会的儿歌,远远地从路尽头的树林里传来,一路唱,一路走。接着便看见几个跳跃的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从山村里唱着歌儿,一直唱到山外,——在人潮汹涌的都市里唱,在灯红酒绿的KTV里唱,兴奋的时候唱,痛苦的时候唱,醉酒的时候唱,清醒的时候也唱,然而回到故乡时,人就漠然了。曾经多少人沿着大路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带着岁月的沧桑回来,却迷失在记忆的小路中。
小路是弯曲的,纵横在田野与土地间,它把田地分割成人们想要的属地,小路从此就是一种隔阂,又是一种距离。小路连接着田地与村庄,衔接着村里的人情往来,像人的情感纠葛,交错密集,理还乱;不理,仍然是小路。
有一段时间,我大概是几岁,或者十岁,我老是光着脚板在小路上疯跑。春天里,小路上长着山草野花,风儿带着各色的香,扑向我的脸,嘴巴、鼻子;迎着耳朵的时候,就会有一阵“呼呼”地响,于是我越跑越快,那声音就由“呼呼”变成了“咚咚”,——我分明地听见四周都是那种声音,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一肚子的花香草味,被张大的嘴全部吐了出去。
那时候的人总是在春天里疯跑,跑着跑着,小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变得宽阔而光滑、黝黑而明亮的大路。那路笔直、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然而却没有野草与鲜花,更看不见光着脚板奔跑的孩子,黝黑的路面拥挤得让人窒息。
一条小路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外,穿过竹林,跨过小河,遥遥地指向人们的期望。小路的身躯,是板结的土,土的硬度与脚有关。一条小路有多长,脚步就变得有多远。“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路”——只有那时候的小路,一直实践着这样的信条。
爷爷把脚踏进土埂里,一双深深浅浅的印迹,把身体的温度留在了土里;父亲把脚踏进同样的土埂上,身后的一头牛紧跟着踏了上去,于是土埂有了许多的脚印……小路是脚印的见证者,他知道一双脚印里的秘密,——高低深浅,那是岁月和力量的抒写;大小宽窄,却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一场风雨,可以抹平小路上所有的脚印。泥浆有时候像带着高温的熔岩,流向哪里,就可以把一切印迹改写。我把脚踩在泥水中,泥的细粒深入到我的脚指缝里,每一处皮肤,每一块脚上的肌肉都能感受到土的温暖,它像血液一样,通过毛孔,流进全身。
父亲说,当农民就是泥腿子的命。你认命也好,不认也好,命就在那里等着。
当小路被脚印抒写和描画得高低起伏的时候,有谁在那起伏的线条上弹唱着岁月的牧歌,放纵着青春的烦恼?我那时候不知道,走过小路的脚步声里,有匆匆的离情别绪,——二弟的拖鞋声里可以听见母亲的哭泣,三弟的急步声中,镌刻着青春的痕迹;我的花纹蛇皮口袋里装着泥腿子的梦想……多年后当我们再回头时,小路长满了野草,看不到前方,也看不见当年的脚迹,更听不见过去的脚步声响。
小路长满了野草,失去了脚步的声音。草长得疯了,四季枯荣,小路就荒芜了。
——一条荒芜的小路,携着一颗失落的心,抛向远方。
2021年8月2日夜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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