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

朴素

那是2000年的7月，骄阳似火。

在这个炽热的夏天，我参加完了跨世纪高考。第二天，便骑着陪伴我高中三年的白色小自行车，用风驰电掣般地速度驶向7公里外的小镇，任务是挨家挨户送报纸。

我们同行三人，每天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八点回家，天天送够一万份报纸，且要走遍每个小区，每栋楼，把报纸送到每个单元的12户门前，后面还有个凶神恶煞的跟班，专门抽查是否漏送。我乐此不疲地干了三天，比起路边晒得垂头丧气的柳树和草丛里叫都懒得叫的蛐蛐，我是精气神十足，丝毫不觉得酷暑难耐和精疲力尽，因为三天后老板答应支付我们每天20元的送报纸费，这可是我自己花了力气挣来的，也是一直作为乖乖女终于可以自食其力的证明，最主要的是有一种即将要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强烈感。可是，当我们一大早兴高采烈地去领工资的时候，小老板和他一屋子的广告报纸不见了踪影。

我哭哭啼啼地回了家，父母看着我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晒红起了皮，手上也起了茧子，安慰我说：“吃一堑长一智，干任何事情都要留个心眼。”第一次尝试严重受挫后，我只有闷头在家里看看闲书，顺便提心吊胆地等着高考成绩。父亲看我无聊烦躁，说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很多，过几天就有，你去不去。我兴奋地从沙发上蹿下来，问都没问干什么，连说要去。

当我去面试，才知道这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敦煌研究院要在藏经洞发现100周年之际，召开国际研讨会，因规格高、时间紧，各国文化名人都要抵达敦煌研究院参加研讨交流，所以要招募一部分志愿者做会场服务。在简单的英语口语及礼仪面试后，我有幸成为一名志愿者，被分配到了国际厅，并进行了系列培训。其实此次任务很简单，就是在早、中、晚三餐开始前，引导所有的客人有序就餐，中间要用简单的英语询问客人的用餐需求，这对西部小城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生来说是一次绝佳练习英语口语的机会，除此之外，让我最兴奋的莫过于可以在这里就餐，对于吃货来说，这里可是美食天堂，因为是自助餐，标准高、种类多，让人眼花缭乱，每天似乎都在进行着一次美妙的味蕾之旅，当然，在我们整理收拾的时候，也发现浪费极其严重。

会议的第三天，所有的人依旧紧张忙碌，但明显感觉到平时在现场调度指挥我们的工作人员格外严肃起来。在早餐结束后的空暇时间，我悄悄来到院子后边的一个走廊处，因为在这里又可以看到那个胖胖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学者，她说着不太流利的中文，每天都会在用餐完毕后问我再要一杯咖啡，自从昨天在这里的台阶处偶遇，便觉得很有意思，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书靠在走廊的石头柱子上，眼神中充满着敬畏，大声感叹着敦煌的神秘和神奇，说话的时候有很多的肢体语言，一会儿自发出夸张爽朗的笑声，身体伴随着声音大幅度地抖动，时不时给我教一些简单纯正的美式发音。这时的后院十分安静，盛开的牵牛花在夏日的晨后显得格外妖娆，顺着走廊柱子向上攀爬的藤蔓在阳光下显得柔软又坚实，远处的灰色断崖峭壁上，古人开凿的废弃石洞也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神秘，熠熠生辉。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灿烂辉煌的敦煌文化与此时的盛大学术交流又产生了一次猛烈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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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紧急集合的叫声，我飞快地跑回工作的地方，看到大家已排成一排，我急忙站在了旁边。工作人员对中午的用餐提出明确要求，让我们要对进入会场的人员一一核查参会牌，并一再说明要友善提醒就餐人员文明用餐，不能铺张浪费。中午两小时的用餐时间很快过去，但我们依然在餐桌上发现有大量剩余浪费的食物。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过来，悄悄地给主管汇报事情，主管摇了摇头，又盯着我们，瞬间我们都以为犯了什么错，一个比一个紧张。主管看着我们走来走去，然后停到我这里，把我叫到另一个房子。我茫然不知所措，但主管又变得温和起来，说：“你听好，现在你去旁边一个用餐室去送餐，不要多说话，但一定要劝用餐的人吃点东西。”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们给我的餐食很简单，餐盘里放着一个小素包、一个小馒头、一盘凉菜和一碗稀饭。我当时心里暗想：“什么情况，外面的自助餐桌琳琅满目，众多美味佳肴，这东西不是打发人吗？”我使劲按捺住自己冒到嗓子眼的话，默默去敲门。房间里没声音，我又轻轻敲了敲，我听到了“进”的声音。外面的人都看着我，让我赶紧进去，我推开门，又轻轻的掩住。这间屋子很小，背对着我的是个瘦弱且有点白发的老人，她在认真地看书。我把餐端到了桌旁，她转过头来，我的心快跳了出来，这不是那天开幕式讲话的樊锦诗院长吗？我连忙说这是准备好的午餐。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放下吧，但丝毫没有要吃的样子，这已是中午两点，我鼓起勇气悄声说：“您吃点东西吧，如果不够，我再去取。”她慢慢地放下书，扶了扶眼镜，抬起头看了看我说：“你是这儿的服务员吗？”我说我是志愿者。她温和地点了点头，但又愤慨地说：“这几天让我太生气了，现在条件好了，提供这么好的自助餐，我发现浪费竟然这么严重，最主要的是有很大一部分浪费的人员是我们内部的同志，这让人多寒心啊！”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她瘦小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句句入心。我瞬间明白前因后果，急忙点了点头说：“今天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强调浪费的事了，我们都记住了，饭菜都快凉了，要不我再去热一下。”她摇了摇头，终于动起了筷子，慢慢吃完这份简单的午餐，一粒米也没剩。我小心翼翼地把空的餐具端了出来，门外的人看到，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过后我才知道，就因为浪费这件事，樊锦诗院长很生气，也为此而感到痛心，早餐和午餐都没有吃，很多送餐的工作人员被她拒之门外。而我碰巧幸运地敲开了这扇门，仅此一面之缘，却让我上到了人生中最朴实和最朴素的一节课。剩下的几天，餐厅的浪费现象有了明显改善。

当时，年少的我似乎只明白了老一辈人身上特有的俭朴精神，二十年后，当再次看到樊老是在电视屏幕前，看到她精神矍铄地走进人民大会堂，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国家荣誉，这时，兴奋之余的我想起了樊老那句发自内心的话：“我心归处是敦煌。”因为，在这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樊老用一生的守护，留住了莫高窟的美丽容颜，更重要是，她留下了一个人最好的灵魂底色——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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