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脂俗粉

      美好是个被虫子蛀过的苹果。用水冲干净后放在果盘里，不知道的人，咬了一口，清脆美好。知道的人，总会介意。但生活在向前。谁都回不到过去。勇于从头开始，更要坦然于未完成。人的一生为什么要努力？因为最痛苦的事，不是失败，而是我本可以。我本可以少些遗憾，我本可以头顶波斯菊，我本可以在回望心灵时庆幸：真好，因为辛勤耕耘过，所以见到了最宽阔风景；真好，因为坦诚面对过，所以不曾将至亲至爱之人栖息于杂草之中。

      这段日子是我从０９年生子后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慢慢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与防备，真真正正做了回轻松的人。每日晨跑，定时静坐。读很多书。补看一些以前并不入眼的剧。不急不慌。一口口的吃饭。慢吞吞地敲字。竟像小河里的流水，无比舒展。书写的过程是倾诉的过程。更是一个人向内心跋涉的过程。是私密的、骄傲的、孤独的。当我从一个点出发，能走向多个目的地。这一路景致非凡。现实旅行中曾见过最荒芜的路便是从乌鲁木齐到火焰山，极为枯糙无味，沿途除了一条无人、无车、笔直的大路向前，就是大石头、小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但回味起来竟也是特别的风景，正如抒写。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贪上写字的。应该是父上大人在我年幼读我写的作文眼睛里流露出的惊喜鼓励到我了吧？大概是他老人家用一个月工资给我买回来的一整套安徒生童话和一大套世界名著启发了我吧？可我终是愚钝不正干的。记得小升初那个暑假就抱着琼瑶阿姨写的书去流泪了。好在没过多久翻到《青年文摘》杂志上毕淑敏的一篇文章《紫色人形》惊醒了我。我至今清醒的记得那篇短文给我的冲击力是何等之大。我至今仍记得看完那篇文章后即刻去寻找文章作者名字时如何迫切。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子的人。真的感谢毕淑敏老师，把我从琼瑶阿姨没时代背景、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情爱怀抱里抱了出来。让我远离了那些不涉及内心成长、无助于灵魂丰盈的女子意淫之作。但，我终究是走偏了。因为毕淑敏老师也是女性。我有很多很多年一直在啃女性作品而不愿走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上大人儿时愣塞给我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伤害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女性作家的细碎疼痛敏感温暖了我？

      因为随军在保定渡过的少年时光，便琢磨铁凝。《大浴女》写了在慌乱困惑的年代，父母那一辈人的成长背景，让我没有走任何弯路，真正理解了文革。最要命的是书中唐菲一种偏执影响了我的一生。《玫瑰门》更是使我理解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如何衍变为面目狰狞的“恶母”。这两本书奠定了我今生作为女人的根本。我喜欢毕淑敏。爱怜王海鸰。当年刚到北京时，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站在学员队的长廊里用军线电话打114一步步查到王海鸰家。我想跟她说我来北京了，我想去抱抱她。《大校的女儿》不知有多少人真的看得懂？没有从军经历，非军人家庭出身，不是女军人恐怕是很难懂的。我想抱抱她因为我想抱抱自己。这个抱抱的愿望我从未放下。

      参军便在武汉二炮指挥学院的这段经历让我看到池莉的书特别亲切。她能将我不动声色的带回武汉，带回十八岁，带到一个又一个场景里，让我一点点融化，成为故事里恰好路过的闲人，重温二十几年前那不要命狂奔的公交车、江滩的风、轮渡的船、东湖的水、汉正街的臭干子裹着桂花糊和米酒。所有在武汉学习、生活过的朋友听我说到此一定会心一笑。我爱池莉。不仅仅因为武汉，更因为她能在不动声色里描绘出了市井百姓、人情冷暖，在自然而然中任由人物在故事里往来浮沉，并顺势将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表达得既无能为力又酣畅淋漓。

    不知道是不是心智成熟晚，年轻时总觉得张爱玲有点不正经。怎么能在那么兵荒马乱的时代，写出那样的书？近两年才真的懂了。无论什么时间人类都离不开衣食情爱。而她是真真正正的高手。杀人不眨眼。小刀割肉。高不可及。顶礼跪拜无疑。只有受过那么多的伤，看透那么多的事才能清醒到她那种境界。宁愿不要。说到张爱玲就必然想到写上海的两个女作家王安忆和虹影。初读王安忆的《长恨歌》像见了乐谱。它里面藏着过门前的小波浪，藏着主要情节前的背景音乐。她的字有色彩、有声音、有气息。真能打开一个人细密的感官体验，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像汗蒸后的毛孔般张开呼吸。再读她的《众声喧哗》更为惊艳。小说切口极小。只写了三个人。只写了上海路边一个几平米的钮扣店。可她竟只用这三个人、这狭窄的钮扣店，没有痕迹地写出了中国城市简史，将整个中国的喧哗与虚荣安筑了进去。这像一种试验：用狭窄的空间完成了庞大的隐喻。另一个上海女作家虹影更为大胆。她的大胆对我来讲是一种侵略。她在《好儿女花》里，竟然用“小桃红”这样一个近乎风月的名字暗喻自己的母亲。写母亲的邻居并没有因为她现在是个出名的作家而不叫她“大烂货”生的“小烂货”。虹影竟然用录音笔式的手段记录下了那些话语，既没有夸大其辞或者故弄玄虚，既没有气愤，更没有辩解。她从母亲的死出发，又回到母亲的死，一切都像母亲那棵树下结下的果实。而虹影只是摘了下来，给母亲吃。她字里行间洗掉了所有的脂粉，她平淡接受的姿势让人动容不已。

      我爱过很多女作家。她们的名字在我的心里闪闪发光，无比珍贵。除了安徒生，除了一系列的世界名著，除了近三十年科幻阅读史中的男性作家，除了诗人，我故意寻来去读的第一本男性小说家的书竟然是《丰乳肥臀》。竟然是莫言。怎么开读男性作家的？讲个笑话给大家。那是2000刚入军校，医学院校女生多得成灾，学医的男生又个个像土豆，这令所有姑娘精神萎靡。没过多久说是会新开一门马哲课，哪怕听着如此古板老朽的课程大家也期待不已，所有人都想换换口味，从人体解剖、生物化学里出来透透气。至今还记得新教员飘进教室时一百多人集体发出的欢呼声——1.92米，细弱如丝，苍白若霜。至今回忆起来都想笑，真不知大家在欢呼什么。是因为太高？还是终于见到个年轻男子？？可他实在像一根葫芦条。不讲话还好，一讲话更是幻灭——竟说一嘴浓重乡土之音，绝非山东、河南、湖南、湖北、江浙、天津、唐山等……太难听了。关键此人在一片惊喜欢呼后挂着一副清淡、藐视的神情介绍自己说，虽然刚从西安政院过来，虽然还没有女朋友，但这几天已上过两个队的课，绝不会因大家惊呼而惊讶和害怕。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说完他转过头在黑板中间顶部写下四个大字：丰乳肥臀。当年恐怕大家都和我一样心里都老老实实地一惊，都安静了。他说：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很好过，拿出背医学书的十分之一力气就可以，这课通关的事你们都不用担心。最主要的是这个。他回头敲了敲黑板上那明晃晃的四个大字继续：如果你们这学期能把莫言的这本书读懂就是你们二十岁前最大的收获。不枉我教过你们。他这个举动相当奏效，用一种“我是色狼我怕谁”的手法镇住了所有人。我爱看书，但从未听过莫言这个名字。虽觉得他以性别为优势直截了当的奚落了上百个“花骨朵”对他的妄想，但不免对这么惊悚的书名感到好奇。买来看了几天就被震碎了。丰乳代表母亲，肥臀象征大地。战乱与饥饿不仅能吞食掉树木、野草、也吞食掉了伦理和文明，我看到了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动物本能丑陋的反应；看到的是灾难将日常伦理已经完全割断；我看到了对男性之恶的赞美，我看到了人性。这竟是一部再现中国历史的纪录片，竟然可以用如此手法讴歌母性。我不记得那个教员叫什么。哪里人。但我一直记得他给大家推荐的这本书。因为这次阅读彻底打开了我以性别决策阅读的边界。余华、刘震云等等这些爷们儿才呼啸而来，疾风暴雨。

    在整个的阅读史中我渐渐明白完整的按时间顺序将故事讲出来不是写作，而只是讲故事。写作是从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选取一张或多张照片。语言是衣服，而故事的留白处理才是高潮。如今文坛百花齐放，将写作顺序打破，导致故事结构不连贯不流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意制造阅读陷阱，为的就是留给读者思考，而不是故事本身。如今这种手法越来越多我才渐渐明白，十二年前在北京和春江窝在研三队406宿舍里她除哲学之外所关注的那些章法混乱的诗歌样的小说到底都是些什么玩意？她脱口而出的质地坚硬的词语都从何而来？我现在才懂那是她内心的语言存折。她用这些东西建筑了自己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所有的建筑都会色泽暗淡，但她那些言语所带给我的冲击力却不会烟消云散。她是一个活生生的长在我身边的朋友。她所有的叙述以及遣词造句像是一种天赋，似乎和后天训练无关。倘若说军队政治工作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专业的长久学习浸润了她没人会相信，但是我信。尼采、苏格拉底、柏拉图、黑格尔、康德……孔孟、老庄、四书五经……这一系列的书都能让人惊得出汗。那种放肆，那种快马扬鞭，那种大胆，那种淡泊，其实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终归说来一句话：多读书，读好书终是没错的。但，切切不要让孩子过早读他们根本不能读懂的书。这是目前校园教育最该避免的大忌！

      我是一个对精神生活需求额度极大，对精神质量要求极高的人。但我逐渐发现正是这种过度需要精神生活使得我并不能像常人一样更轻松快乐。意识到这些竟源于漫漫疫情。源于和妹妹一起开心的追剧。《知否，知否》之严谨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庆余年》的构架甚为曲折！《陈情令》一部腐女剧被改得也真是不错，关键一屏幕奶油小生，没有女主角，竟也不是不好看的。呵。写这篇随笔前刚补完杨紫和邓伦演的《蜜香沉沉》。其实我只想说这多么年我错过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正襟危坐者。感谢《蜜香沉沉烬如霜》让突然明白：不论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能被大众审美所接受，能给人们展示真理就是好的！一个有良好阅读训练的人，才能看得下去米兰﹒昆德拉。倘若大家都看不下去，你在做什么？一个对精神生活有着不断追求的人，可能某天会突然明白自已的幼稚。明白越是鄙薄越不能用简单清晰的词语去概括，越是整洁干净的东西越透着“假”。

庸脂俗粉——甚好。

近照

后记：写这篇是因为受了蛊惑。看杨紫的那个剧流了好多眼泪。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追求的是正确的，正义的。一直认为讽刺、示爱、撒欢用诗歌；炫技、装逼、消渴用散文；泡妞用荒诞经、甜言蜜语、青春叙事体。可好像突然明白不论怎么写，写什么，得先让别人接受很重要。因为人人都在渴望。渴望最完美的自己与最完整爱。每个人都像坐在剧场里等着演出开始的观众，但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是最重要的演员。忘记了生而人最重要的是需要自己去奉献。不然如何能体会那世俗生活里包含的单纯与善意、挣扎与无奈？不然如何才能理解世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正所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任何事物都是互相比较、互相衬托而成的，然——本质是浑然一体的。固——维纳斯最美。庸脂俗粉——甚好。

离开部队前的留念

作者：卢俊颖。曾用笔名——卢琳俊颖、卢俊霖。80年11月出生。98年12月入伍。国防大学联合勤务学院卫生勤务专业硕士研究生。全国十佳净食辅导师。科幻迷。瑜伽痴。码字实践者。业余时间帮助产后风湿、产后抑郁患者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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