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少年的你》

作者：卢琳俊颖

      曾国祥导演的《少年的你》最近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提名。上一次在华语影片中提名并获奖是李安的《卧虎藏龙》。我喜欢李安却不喜《卧虎藏龙》。对曾国祥无感，对《少年的你》却感慨颇多。因为我有一个即将步入少年的儿子，我像所有的母亲一样隐隐担忧各种型式的校园霸凌，有些东西大家明明知道它是存在的，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其不知所措。 “你小时候难道没有被欺负过吗？”你难道没见过别人被欺负吗？”电影里，一眼洞穿真相的老警官问新警察。这是一部让成年人羞愧的电影。因为我们羞于面对少年时代像鸵鸟一样将头扎进沙堆里的自己。在拔刀相助与安心学业之间我们都选择过沉默。

      跳楼自尽前胡小蝶问：“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原著里，胡小蝶问的是：“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看不见吗？”看不见，是不是用得更好？不是看不见，是视而不见。我相信，在事后追问这些无辜的面孔，他们会真诚的遗忘，真诚的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高考结束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人都是幸存者，幸存的喜悦将淹没一切。淹没这个同学为什么而死，那个同学为什么被退学，淹没所有的真相与因果。高考是场成人礼? “成人祭”这三个字或许更合适。每个人都要祭出点什么，才能变成大人。

一、我爱此片中的镜头感

      看过电影后你去读影评。很多人都说周冬雨的表演永远不会让人失望，而易烊千玺太让人惊喜。确实没有多少张面孔，经得起大特写，大大特写。经得起手持摄影机趴在脸上的跟拍。可以说，任何人看完电影回到家，闭上眼睛仍可以看得见易烊千玺脸上的毛孔，伤疤，粉刺；看得见周冬雨脸上的雀斑；看得见少年们面部肌肉的微微颤动，暴怒瞬间血液的涌动；看见少年们汗水滴下的生猛。凶狠，粗粝，狰狞。那么多年轻的生命都在凝视着你，对视着你，逼视着你，无可遁形。那么多大特写，如巨浪滔滔，汹涌而来。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们看不见我？看见我。看我！所有大特写已经不是邀请，而是冒犯，是挑衅，是愤怒和委屈，是强烈的光，是少年心底的呐喊，是未经矫饰也无法矫饰的炽热。

      这部电影让我们看见了少年。看见了高考。它用那些可贵的纪录片质感的镜头记录下扑面而来的面孔，扑面而来的焦灼。它把高考拍成了一场战争。一场生死攸关却看不见敌人的战争。困兽们相互撕扯吞噬，把看得见的弱者当作敌人。镜头里每张面孔都是那么年轻，纯真而无辜，然而，唯其无辜，才分外残忍。

二、我爱此片中的摄影指导

      在看李安的《少年派奇幻飘流》后，我热烈地查寻过那部影片的音乐制作人。当所有人沉浸在唯美画面时，我震惊地去搜索是什么样的音乐制作人创作出了与情节、画面贴合得如此完美、严丝合缝的音乐？？而在看《少年的你》后，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哪位电影摄影师准确的做到了让所有人“看见”——看见少年。看见高考？

      余静萍。一位女性电影摄影师。一位在拍摄此片过程太太跳楼自杀的女性摄影师。她动用了那些极近极近的手持跟拍，她是要一种战争般的临场感，冲进去，冲进去。冲到少年身边，看他，看他，看见他们。有些细微的动作非常迷人，有些刻骨铭心稍纵即逝，但胶片是好东西，能将一瞬永存，封印。如琥珀。余静萍像战地记者一般的方式绝对如同忘却了自身安危，因为也许稍远一点就有思考和判断了，就有悲悯和关怀了，可她统统不要，她只要你看见！只要你感同身受。所以，她要冲进炮火，站定中心。近一点，再近一点。我相信她精准表达了自己。赤诚，深沉，温暖。看完一部电影，会爱上一个人的。爱的不仅仅是镜头里的人，还有镜头后面的人，让你战粟的人。

三、 我爱此片中的空间

      重庆是我去过一次非常喜欢却绝不敢再去的城市。因为它太陡峭、太辣、太悍勇；因为它太潮湿、太窄、太浓郁；因为它有太容易让我想到——人间，想到——活着不易；因为它太像是一个跑头码、讨生活的地方。因为我不愿面对重庆的丛林感，面对尖锐的真相。《少年的你》拍的是丛林，是少年们不顾一切求生的荒蛮丛林。

      影片中的学校如同一个巨大的井，中间拢住的那一小块地如舞台，如斗兽场，四围的学生全是冷漠的看客，他们全都站在为了防止跳楼越来越茂密的栏杆后面；周冬雨的家是筒子楼，迷宫一般的楼梯，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出的复杂；易烊千玺的家搭在高架桥下，不知高高在上的高铁是否知道它时时刻刻在惊扰这个用几只板子搭的窝棚，这个家。热浪酷暑里家家户户的空调滴水如雨，危险的暗夜，逼仄的白日，偶尔有云破天开，江面上云蒸霞蔚，那种极速剧烈的变幻，像极了少年的荷尔蒙蒸腾，还有酷烈的暴雨，洗刷掉一切也仿佛要打回原形的暴雨。这些残酷的景观，把一座城市，还原成丛林。

      只有垂直，才会有坠落。唯有攀爬的艰难，才显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才能表达出被踢下去的残忍。周冬雨每日必须爬上又爬下的长长台阶，镜头里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上走，她太想努力走出去，去往她心里的开阔地。影片里放台阶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表达。因为跨越一个阶层，跨越数个阶层，需要底下的人拿命去换。这里头有社会性。高考让每个人变成一座孤岛。日本人拍大逃杀，需要把年轻人放逐到一座孤岛上，中国人不必，一场高考就够了。高考是这部电影的支点。是时间的支点，是心理的支点，是事件的支点，是影像的支点。高考为这部电影提供了最大的真实感。当高考结束后周冬雨挺着她骨相毕露的小身板站在学校天井的中央，当她抬头震撼地看着被撕碎的书如雪花般从天而落，她感受到的是什么？是轻松吗？是孤岛上的少年们抵达彼岸后的兴奋吗？是愤怒吗？是否定吗？是撕毁青春与奋斗痕迹的畅快吗？

四、我爱此片中的缺憾

      这部影片正因为大特写太多，纪录片般的质感太强而导致故事里的其他人，比如教室里的其他人，都沦为背景板一样并没有进入这个故事。大家会有明显的断裂感。比如除了几个主角，其它同学的表情、行为都看不到，周围环境是死的，都不像真实存在过，那么大众的观影感受一定是不够舒畅的。作为《七月与安生》的导演，我想这不是失误，这是故意为之的一次勇敢尝试。因为《七月与安生》完整流畅，从容松弛，游刃有余。而《 少年的你》，有一种力所不能及却拼命硬上的搏命之感，泥沙俱下，浩浩荡荡，全靠元气充沛，硬趟硬过，狼狈而尽兴。然而，这不就是少年感吗？ 完整，成熟，从来不是评论一部电影的唯一标准。才情功力，有时不如真挚要紧。所以，我喜欢。

五、我爱此片中的少年

      易烊千玺让周冬雨去上大学，自己替她去坐牢。有人说，《少年的你》有先秦春秋时的义气，舍生忘死，头颅赠故人。这真是个笑话。你拿头颅赠我，我拿什么还你？自古恩义最难承受。相比之下，赠头与故人，还好说。而受故人之头，太难。没有人能安心的让一个人替自己去死。春秋战国被称为我们中国历史的青春期。青春期的义烈，令成人不解。春秋时期的义烈，常令后人不解。就像恋和爱之不同。恋是可以为一个人去死。但爱却是为所爱的人活着，并且好好活着。易烊千玺恋周冬雨的努力，他可以为周冬雨去死。周冬雨爱他，就会放下以为重要的东西，去认罪，让他活下来。

    影片中小警察说的一句话震撼了所有的心，“我和你不会为彼此舍命，但他们还是少年。”成年的爱会权衡利弊，但少年的恋与爱都是全心全意。

      生猛决断，甘洌温存。

      我爱少年的你。

后记：写这篇文章是二刷这个电影后熬夜为之。自言自语，自己痛快。文章中情节说的少，感受谈的多。我认为自认为这片子里演得最好的是这三个人：一脸清纯的头号坏女孩“魏莱”，她的长相和气质把一个看不出来是坏孩子的坏孩子表现得栩栩如生。她逼死同学却坚定的认为同学家拿到学校的赔偿款比同学的命更有意。而她那个有几句台词的母亲演得更好，把中产阶级家长形象勾勒得淋漓尽致。但谁也没有那个在她死后看了一眼尸体，瞪了一眼她妈妈便转身离去的父亲演得好，他出演的是隐秘并只会提要求的，在家庭中缺失的高官父亲角色。霸凌。谁的孩子在霸凌谁的孩子？？

      细想最可怕的是电影中所有的孩子父亲都是缺失的。而母亲不是在苦苦挣扎中讨生活，就是在维护家庭体面。这是一部教育片。教育的不是老师，不是学校，不是社会，教育的是家长。青春期父母要努力，不做孩子最避讳的人，不做孩子最想隐瞒真相的对象。如果每对父母在孩子遇到问题想请求帮助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们，那么这个家庭成员之间拥有最起码的信任，那么这个孩子就拥有最起码的安全。

      电影中胡小蝶跳楼的时候，周冬雨耳机中的英语听力“.... And if a beachhead of coopera tion may push back the jungle of suspicion, let both sides join in creating a new endeavour - not a new balance of power, but a new world of law”如果建立合作的滩头堡，能够遏制重重猜疑，那么，让双方联合作一次新的努力吧。这不是追求新的权力均衡，而是建立一个新的法治世界。

听到这里，周冬雨放下耳机， 走出教室。窗外众声喧哗，迎接着新鲜的死亡。而耳机里肯尼迪没说完的下半句是——“... a new world of law - where the strong are just, and the weak secure, and the peace preserved.”在那世界上，强者公正，弱者安全，和平在握。这段听力也体现了电影想要表达的主题，公正安全和平的校园生活，不再有人受欺负。

长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