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衡第一次见到沈昭是在高二开学后的半个月，九月的南方还是夏天，空气仿佛静止，闷热焦灼的往脸上打来，一点风也没有。
下了课陆衡没有直接去食堂，先去了校门口的一家书店。说是书店，未免也太小了。地上堆着一摞一摞的书，通道只容得下一个人走。规模小，但是规矩倒是全。墙上贴着“内设监控，偷一罚十”“请勿吸烟”“请不要在店内吃东西”的标签。陆衡抬头看了看，没找到监控，藏哪个角落了？
有人咳了两声，他正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找监控？又不是来做贼！他晃过神来，就低头四处找书了。那本《山河之书》！其实不是什么难买的书，网上可以购买，但是对于陆衡来说就有些窘迫。陆衡家是单亲家庭，母亲又是没有太高文化程度的女性，只能找一些零时工，每个月工资两千，能够维持两个人的开销又要供陆衡读书，再有额外的支出就有些为难。
而偏偏陆衡又喜欢看书，近来在图书馆偶然读了一本余秋雨的《霜冷长河》，图书馆的书又黄又破，但陆衡看完心里由衷喜欢，决定看遍余秋雨书系。市图书馆离他太远，学校图书馆又太小书少，他走了附近的书店都没有见到他想要的。
昨天同桌告诉他在学校门口新开的书店里好像有见到余秋雨的书，但是当他站在这个小书店找了半个小时，心里开始产生怀疑。
“同学？你要什么书？”
一个女声从他身后响起，声音慵懒又有些低哑。他转过头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挡住门口倾泻进的光，看不清脸，但通过身形可以看出是个年轻女人。
陆衡直起身，“《山河之书》你这有吗？”
那女的走向前台，一个也是堆满书的桌子，往椅子上一坐，笑了。
“可以啊你，不会是什么FBI吧，昨天才到的书你就闻风而来了？”
陆衡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虽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是还是不知道怎么接。对方倒没有尴尬的自觉，她弯腰从椅子旁边的一沓书里翻了翻，抽出一本递给他。
全新的书。
陆衡接过来，道了谢。然后翻过来看了看标价，愣住了。是三天的饭钱。他有些犹豫，抬头看女老板，女老板也正在看着他。这下尴尬透了，比先前的尴尬强了十倍。
“我…我再看看”然后拿着书跑到书架后面去了，他脸涨的通红，还能听到她笑了两声。
原本陆衡只打算自己找到书然后翻一翻，今天看一些，明天看一些，三天可以看完。但是没想到事情发展不是他预料中的方向，他有些难为情。正想着放下书离开，就听到女声道
“同学，你帮我看会店，我去吃个饭啊”
求之不得！
陆衡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震惊，继而泰然接受。他连声应好，然后就看着女老板出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沈昭。以这样尴尬为难的处境给沈昭留下了第一印象，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但之后他绝口不提初见，仿佛是他心里死穴。
二、
后来陆衡就接二连三地往书店跑，和沈昭的认识也就是自然而然。
但陆衡能来的时间不多，只有午饭和晚饭时间。有时候牺牲吃饭时间，一下课就往书店里钻。同桌还以为陆衡是觊觎着小书店的空调，毕竟这大热天的也没能让人有别的想法。但是陆衡没想过，空调的确有，但是更多的为了书。来的次数多了，他才发现这个小书店进的书目种类不是学校旁边其他书店可以相比的。
沈昭发现陆衡没吃饭是在认识他两周后，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子每次都在打完下课铃第一个踏进书店。
像往常一样，她吩咐陆衡看店自己去吃饭，回来的时候也给陆衡打包了一份。她把餐盒往桌上一放，香味扑鼻而来，陆衡抬起头。
沈昭得意地冲他扬眉，想着陆衡又会红着脸对她道谢。没想到陆衡指了指墙上，“不能在店里吃东西”。沈昭张大嘴，哑口无言，她踹了一脚椅子，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就出门了，留下一句“给你的”。
陆衡这才反应过来，瞬间又红了脸。他放下书走到桌子旁，拿了打包盒也出了门。沈昭正靠着墙抽烟，见他出来，眯着眼盯了他一会。
陆衡红着脸拿着饭蹲在一旁开始吃，耳边听到沈昭嗤笑，耳朵又红一圈。
沈昭抽完烟就进去了，陆衡知道沈昭有饭后一根烟的习惯。虽然抽烟不好，他一开始也劝了，但是效果不大，而且沈昭极有节制，一根就是一根，不多不少。
吃完饭进去的时候，沈昭已经在低头玩手机了。她看见陆衡进来，就朝他招手，待他走进才问他要了手机号码。
“周末五一广场那边有个旧书集市，你陪我去看一看。”
有时候陆衡觉得沈昭看起来就像是混社会的地痞流氓大姐大，脾气火爆起来谁都拉不住，上回见她和收垃圾的大爷一人一句吵起来，泼妇骂街模样。但有的时候又看不懂她，在他觉得她鲁莽无知的时候她又会让他刮目，比如对书的了解。
她很了解书，也爱书。想来应该也是如此，否则她正好年纪怎么甘愿守着一方小书屋，只能是因为热爱吧。陆衡觉得他们在某一块领域有着共鸣，他就这么相信着，所以可以忍受她的粗鲁、暴怒、焦躁、狂妄。
他从来没有问过沈昭为什么要在这里开一个书店，沈昭自然也不会提起。就好像默契，又好像距离，他们除了书没有别的话题，这让陆衡心里有些微的不舒服。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一个热爱书籍的人偶然遇到了一个满意的书店，还想要什么呢。
所以当沈昭提起周末一块出门的时候，他心里是期待的。这算不算开始成为朋友？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不是见面只打招呼的程度，而是可以一起坐公交一起逛集市或许还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
周末还是约了在书店门口见面。因为学校对面的站台就有直达五一广场的车，而且班次多人也少。
陆衡期待着出行也期待淘书。如果在集市上可以遇到珍本…或者是其他已经不再发行的书籍，他光想想就觉得开心。
但是身边的人好像兴趣怏怏。沈昭穿了件黑色的短袖t，衬的她原本就雪白的皮肤更加苍白。她靠着椅子闭目养生，似乎察觉到身边的目光，睁开眼疑惑的挑了挑眉。
陆衡摇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说她那天邀请他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像是假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看起来不那么高兴了。但是他问不出口，好像还没那么熟，可以问这么亲密的问题。
沈昭又闭上眼，“到了叫我。”
20分钟后，到了目的地。沈昭竟然睡着了，陆衡看见她眼皮底下的黑眼圈，叫她准备下车。沈昭呵欠连天，晃着身子跟着陆衡下车。
还是没忍住，他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沈昭闻言，用手摸了摸脸:“这么明显吗？”
废话！一路上就没有睁开过眼睛，还指望人看不出来。但陆衡心里腹诽，却不敢说，只点了点头。沈昭拿手机黑屏照了照，叹了口气，又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撇了撇嘴“也没什么。走吧走吧。”
沈昭领着他走，此时才早上九点，太阳还没有太毒辣。但是晃来晃去10分钟还没有走到目的地，陆衡还是有些受不了。他抓住沈昭的手，问“你真的没记错？是今天吗？五一广场就这么大…”
沈昭也觉得奇怪，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嘟哝“没错的吧，我没记错，奇怪…”
“嘿哟！这不是我们沈姐吗？”
一声阴阳怪调地语气，陆衡更快捕捉到沈昭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转瞬即逝。她皱了眉，转过身插着腰，眼底的疲惫扫空，前一秒还萎靡不振，这一秒整个人都散发活力变得痞气霸道。陆衡看着这变脸艺术，只觉得似曾相识，啊！对了，上一回隔壁饭店泼了盆洗菜水在书店门口的时候，沈昭也是这样。
那么没错的话，下一秒，就是…
“大早上的闭上你的嘴成不成？乌鸦还挑时间叫，你这嘴他妈的怎么比乌鸦还臭。沈昭两个字你要是不会念就他妈直接喊奶奶”
对面的人有些愣住，但看神情显然没有惊讶，似乎…已经习惯。陆衡这才看到对面有三个人，加上坐在花坛边上的，一共四个。
比起那三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一看就是混子的人，陆衡对花坛上的人更好奇。那人一直低着头，嘴里叼着烟没点着，手里在玩一个打火机。
黄毛之一腆着脸笑:“姐姐，昨晚一块玩球的时候你还没这么凶残，今天怎么脾气这么暴躁呢”然后好像是才看到旁边站了个陆衡，“哎哟，这是哪来的高中生？”
陆衡不说话，心里有些愤怒。可他的确是高中生没错，黄毛没说错，可是还是让他不舒服。
沈昭走过去一巴掌拍了黄毛脑袋，“闭嘴！”
这时花坛边的人抬头了，陆衡看见他的脸，单眼皮，有些凶。他看了陆衡一眼，然后看向沈昭
“这就是那个人？”
沈昭点头，陆衡看出她有些不自然，她的大拇指一直在掐食指边缘。
那个人就说了这句话，就带着三个人走了。莫名其妙。但是沈昭显然松了一口气，转身朝陆衡走来的时候步伐都显而易见的轻快。
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事故，陆衡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心里又觉得不对，哪里不对，到处都有些不对。但他没说，看着沈昭笑容满面问路人附近旧书集市怎么走，他觉得有些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放松地笑，像个高中女生，干净简单。
三、
旧书集市没有想象中的好，但是那天两个人心情还是很愉快，一起吃了麦当劳。沈昭一定要请客，她知道这个男孩子的拮据，以他陪她出来逛街为由请他吃饭。
此事以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更加熟悉，陆衡还是雷打不动的往书店跑，沈昭还是动不动就和隔壁老板吵架。但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沈昭有时候会变魔术一样把最新的练习题给陆衡，是学校老师还没有拿到的题目。有时候陆衡随口说的书名，过几天就会出现在书架上。陆衡觉得沈昭对他有些好的过分，不会有所图吧？有的时候不小心把疑问说出来，沈昭会拍他脑袋:“一天到晚想什么呢？你穷成这样我图你什么？”
谁知道？但是他很快也不再想这个事了，因为高二下学期来了。
这意味着他马上就要成为学校里最高年级的一员，高三学生这些日子跟失了魂一样没命的读书，晚自习三节课下课还是有些人留下，学校不得已直接十点半教室断电。高三这么拼命直接影响高二学生也紧张兮兮，课间时间都没什么人在闹了。
陆衡还是会去书店，但是看的书变成了习题。有的时候一看就是两个小时，快要上课的时候还是沈昭叫他才反应过来。
周末的时候，陆衡也来了。但是眼神涣散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昨晚熬夜苦读，沈昭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不行。直接关了店门拉着他去附近的万达广场，陆衡皱眉问她干什么，她直接奔向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喜剧。
陆衡耐不住她请求，也就陪她一起看了。但是看到一半他就睡着了，旁边人笑的翻天他也没有察觉。沈昭转头看他睡得安稳，看了看无聊爆炸的电影，啧怎么这种片也有人笑成这样？
陆衡事后感到抱歉说好了看电影居然睡着了。沈昭无所谓耸肩，说本来以为还挺好看结果不怎么样网上评论果然都是水军云云。
回到书店的时候陆衡脸上阴霾果然少了些许，又振奋起来拿着习题就往角落里坐。周末没有生意，沈昭无聊，问他高考准备考哪？
陆衡说还不知道，只想着先把成绩稳定了再说。沈昭托腮，“那就去上海吧，上海还挺不错的，诶我之前…我有个同学就在华东政法，她跟我说过那儿环境很好。”
陆衡点头，但好像没听进去。沈昭看他那么专心，也就不打扰他，低头玩手机了。
然后高考就来了。那两天高一高二放假，陆衡在沈昭那儿待了两天，沈昭看着他比高考生还紧张，笑他没出息。
“明年这个时候就是我在考场里了！”
“那不是还有一年吗？”
“天哪天哪明年就轮到我了”
“…”
沈昭见和这个人说不通，就懒得再跟他说了。陆衡处在紧张情绪里，没有发现沈昭拿着手机脸色晦暗的出门。
沈昭:“有事？”对方说了些什么，她眉头自从接了电话就没有轻松过。
“等会过去”
沈昭进屋的时候发现陆衡已经开始看书了，她告诉陆衡下午有事要提前离开，如果他还想待着可以，走的时候锁一下门。陆衡点头，过一会就发现沈昭已经不在了。
四、
阴暗巷子路口，黄毛林三已经在等着沈昭了。她一到就扑过去一通“姑奶奶”的乱叫，沈昭扯开他，问怎么回事。
是沈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出事了。她家庭并不算十分富裕，但是还算小康，父亲和后母溺爱幼子，所以沈唯为所欲为。通过狐朋狗友接触赌博，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尝到恶果。早上林三打电话通知她，陈哥让她下午过去领人。
她走进巷子的时候还听到几声哀嚎，走近了一看哀嚎的人正是沈唯。沈唯看到她跟看到流星一样，跪着爬过来抱她大腿，嘴里嚷着“姐姐救我”
陈濯还是那样靠在墙边抽烟，盯着沈昭看，而后笑了:“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你弟弟不给。”
沈昭气极，恨不得当场给沈唯两脚教他做人。但是不行，这是沈家唯一的儿子。
她踢开沈唯走到陈濯身边，接了他的烟，问他怎么解决。陈濯给她打了火，还是笑“你回来啊，这么简单。” 沈昭经常看到陈濯笑的这么人畜无害，但她也知道他有多心狠手辣。她说好，但是给她点时间，一年吧。
一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吧。
陆衡顺利进入高三，第一次月考就崭露头角，坐了年段第一的位置。沈昭知道后比他还高兴，请他正经吃了一顿日料，又送了他一套题目。
陆衡吸着拉面，说“我决定了，去上海！”然后看着沈昭，想看她的反应，热气腾腾的空气里，他好像出现幻觉，看到了沈昭眼角的水珠。
但下一秒沈昭低头说好啊，上海不会让你失望的。
陆衡笑“说的你好像去过”
沈昭也笑“是吧，我在网络冲浪的时候见过呢”
这次是两个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后来陆衡没有去过书店。他告诉沈昭他得把来回的时间省下来再读书，直到高三上学期结束，陆衡才去了两次。他看起来越来越瘦，沈昭看着他的脸颊凹陷脸色发青劝他不要熬夜了。陆衡只是摇头，他说现在竞争多激烈他已经不能保证段一的位置，他说每个月考都有黑马他只能更努力，他说等他高考完他们一起去上海玩吧。
沈昭没有回答，只是又拿了几本新习题给他，不收他钱。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沈昭在他高考前去了他们学校，这两年一直待在这里还没有踏进来过，她四处晃悠从操场走到宿舍，最后才走到实验楼。她知道他们应该已经搬离教学楼到实验楼安顿下来，但是不知道是哪个教室。她从一楼走到三楼，才在三楼角落教室外看到陆衡。更瘦了一些，正在给一个女生讲题。那女生扎着马尾，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虽然也顶着乌青的眼圈，但青春气息还是遮不住的往外冒。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这个学校。现在是六月份，跟陈濯说好的一年时间已经到了，陆衡会考上理想的大学，会成功去上海那座繁华的城市学习生活。她站在校门口的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排行榜前，不出意料的看见居于首位的陆衡。
“上海，不能陪你一起去了，对不起啊。”
五、
书店关门了，永远的。
等到陆衡高考最后一科英语结束，他第一时间就跑去了书店，却发现已经关门了。他想着平时沈昭下雨天也都要做生意的精打细算，好好的晴天怎么关门了。
站门口好一会，看见隔壁老板探出头，“小伙子你傻站这干嘛啊？那老板没跟你说这店不开了吗？” 仿佛晴天霹雳。陆衡一时没有晃过神，什么叫不开了？高三的复习还没使他觉得如何疲惫，此时一下子涌上来，他觉得有些头晕。
他不得不接受沈昭离开的事实。就好像这个人没有出现过，那些相处的时光好像是场梦。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填了上海的院校，以他的成绩可以轻松上985院校。他的老师、他的母亲和他的同学都夸他厉害，母亲甚至给他买了新手机，但是他还是觉得不满足。
给了他最大帮助的人，沈昭，却杳无音讯。
他去了上海，第一时间先去了华东政法。他走遍整个校园，拍了很多风景，然后一遍一遍打那个不存在的手机号码。他想说你说的是真的，这个学校真的很好看。
他顺利成为大学生，魔都的魅力是把一个人变得和它一样有魅力。陆衡在上海的第一年就已经和当初那个土酸的高中生天差地别，他找了两份兼职还兼顾学习，头几个月觉得疲惫想要放弃，但咬着牙坚持下来，一年后他就自己游刃有余了。第二年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上海人也分不清他是不是本地人。他曾先后交了两个女朋友，一个乖巧懂事名叫陈昭，一个妖艳霸道名字与昭无关。但两个都没有超过三个月，后一个分手的时候问他“你真的喜欢我吗？”陆衡说喜欢。她摇头，说“不，你不喜欢。你从来没有劝我不要吸烟，又甚至我每每吸烟你都目不转睛夸我有魅力，可我分明从那眼神里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我。”
陆衡想你可真厉害，我在想谁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但是从那以后，陆衡开始手不离烟了。他无非是想感受沈昭吸烟时的感受，是释放，还是痛苦。沈昭无疑是痛苦，她总是皱着眉，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陆衡才发现他从来没有了解过沈昭，在沈昭已经把他喜好想法都摸清楚的时候，陆衡依旧只是觉得她神秘。
大三的时候陆衡去一个酒吧找彻夜未归的舍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花坛边的人，陆衡只记得这个。陈濯看到陆衡的时候明显也愣了，这一愣陆衡就知道，他也记得他。
两个人坐下来面对面的时候，陈濯先笑了。两年让陆衡长大，也让陈濯成熟。他已经不是带着小弟的混混老大，穿着白衬衫站在那儿的时候还算稳重，但他一笑就痞气外露。但也是他这一笑，熟悉感扑面而来，陆衡紧绷的肌肉就放松了。
陈濯拿了瓶酒，倒了杯递给陆衡。陆衡欲言又止，想问沈昭，不知道从哪里问起。陈濯心领神会，抿了口酒，然后不等陆衡问，他就开始说了。
从陆衡高考沈昭离开开始说。
陈濯要沈昭离开那个书店不是单纯想要她回他身边，沈昭那个书店是她舅舅给她的，但是她舅舅已经负债累累危急生命安全，债主迟早会发现那个书店，按照沈昭的脾气必然不会屈服。陈濯知道这个消息，借了沈唯的事让沈昭离开。他承认沈唯输钱是他设计，但也是他当时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沈昭离开书店，每天和陈濯等人待在一起吃喝玩乐。陈濯认识她多年，知道她不是志短的人。果然有一次喝醉，她对陈濯吐了真言。她说想回上海，她说陈濯我们一起回上海吧。陈濯给她喂醒酒药，假装没有听到。她清醒后两人都绝口不提此事，但陈濯也知道了她心里的想法。陈濯开始找正经工作，想要攒钱，什么工作都试了，服务生、酒吧驻唱、修车，他能做的都去试了。但是有一天沈昭不见了。
“我那个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她去找你了。”陈濯笑，但眼里不见笑意。“我想她真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我那个时候是愤怒，我拼命赚钱就是为了她，可她就这么离开把我当什么。但我知道她会回来，她去找你但绝不会见你，她不敢。”
“但她也没有回来。我打电话给沈唯，沈唯说不知道。这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月，我才开始慌了。我担心她出事。”
沈昭是在一周后出现的，她似乎三天没睡觉，敲了陈濯家的门就晕倒了。后来陈濯知道，沈昭舅舅的仇家盯上她了，为了不拖累全家和陈濯，她没有回家也没有找陈濯，将近一个月时间几乎进过全市的黑吧。
她选择在债主懈怠情况下在晚上来找陈濯，等她醒了陈濯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再离开。
“不过是一条命，她的命比我重要。我们认识很多年，她家庭问题多，而我直接没有家庭。第一天见面我们就一拍即合，我当然喜欢她，但更多的是心疼她。我知道她这些年活的不容易，母亲不在舅舅又败坏，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我们两个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彼此家人。”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不知道。五一广场那天，不是偶然，是我们约好的。她在书店之后很少找我，那天前一个晚上她来找我，跟我说她想要再努力试试，她说遇见了一个人给了她想要再试试看的勇气。我说想要见见那个人，然后我们就约定了五一广场。她把我当成兄长，知道我认可你，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还有那个书店。那个书店是她的宝贝，但是我不知道她是看在我们多年情分才听我话离开，还是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后来事实证明离开那里是对的。但是我后来知道其实她已经知道她舅舅的事情了。她之前…是华东政法大二学生，但是因为打架斗殴直接被学校退学。她也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因为这件事她父亲有一年没有和她说过话。但我知道她不是会主动打架的人，一定是对方起头。回来之后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所谓，其实她心里后悔透了，她后悔动手，后悔为什么不能忍下这口气。她喜欢读书，也喜欢上海。”
但后来没有逃过仇家，那群人为了钱眼红到枉顾人命。他们抓了沈舅舅，沈昭知道了赶过去的时候，沈舅舅已经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而沈昭又在此时送上门，相当于狼入虎口。陈濯到的时候沈昭膝盖以下已经血肉模糊，对放高利贷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手下留情。沈昭一双腿，换了沈舅舅一条命。
听到这的时候，陆衡眼眶已经红到要爆裂。他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在他初入大学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的时候，同一个时空的另外的地方，沈昭承受着这些。他也不知道原来沈昭真的来过上海，想起那时候开的玩笑，他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疼。
陈濯带陆衡打的去了上海郊区的一处居民小区，小区里娱乐设施后树木遮掩处有一个独栋的小屋子。陆衡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有些紧张，手心不停冒汗。陈濯看出他紧张，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大步往小屋去。
小屋和当时的书店一样大，还是那么拥挤那么陈旧。布置一样，标签贴的一样。一个女老板坐在靠近门口堆满书的桌子后边，见有人进来以为是客人，没料到是陈濯。她皱眉，刚要责问，就看见另一个人影走进来。
然后她就愣住了，下意识想站起来，腿部传来的隐隐疼痛提醒她现实。
然后她就红着眼眶笑了
“同学，你想要什么书？”
故事仿佛一瞬间回到起点，陆衡也红了眼。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间小书店藏着年少时侯不可挽回的悸动和遗憾，那会不会把故事努力发展的圆满一些。但好在也不算迟，少年成长到拥有了保护一个人的能力，岁月也赠予他新的成长礼物，再一次遇见，请好好珍惜。
尾声
陆衡和沈昭的婚礼订在九月份，9月17号。
距离他们第一次遇见已经过去七年，相识两年，分离两年，相爱三年。他们在上海重新找了一个店面开了书店，比先前的规模大了两倍，老板还是沈昭，陆衡只是空闲时间过来待着看书。沈昭还是会梗着脖子赤红着脸和收破烂的大爷对骂，时光除了夺去她的一双腿，其他想来也不忍心再拿。她依旧乐观，依旧暴躁，依旧霸道，也依旧勇敢。但陆衡已经不是动不动就红了脸的少年人，他会在沈昭面红耳赤骂人时把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脑袋哄她。有的时候陈濯看见，扯着嘴角不屑笑，嘲讽她越老越幼稚。然后就演变成她和陈濯对骂。
陆衡看着陈濯抱着穿着婚纱的沈昭朝他走来，那一刻突然热泪盈眶，多感谢时光善待他，让他能够在年少时遇见的娇艳女孩时隔多年依旧娇艳，这是他的意中人，多年前是，多年后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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