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浙江人是很会做生意的。平时在我们村走街串巷的那些卖货郎,全都来自浙江沿海一带。卖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他们卖一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百货,后来也卖布,他们卖的是一种家织布,母亲称这种布为平阳布。平阳布是全棉布,宽幅窄,会缩水,易褪色,但价格便宜。母亲每年都要买平阳布做衣裳给我和妹妹们穿。母亲把摆在合作社柜台上的布匹叫洋布,洋布要凭布票才能买。哥哥姐姐们只穿洋布做的衣服,他们不穿平阳布。
我九岁那年的冬天,阿玉家住进了两个浙江人。听阿玉的母亲说,这两人来自温州,是姐弟关系,他们常年外出,以拍照为生。自从姐弟俩来了之后,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来找他们照相,一时间,阿玉家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大姐爱美,也喜欢赶时髦,她是村里最早找那温州姐弟照相的年轻人中的一个。大姐拍的照片拿到后,大家纷纷传看,都说照片拍得好,说大姐照相好看。哥哥把大姐的照片拿给父亲看,父亲看了也笑着点头。哥哥向父亲提议拍一张全家福,父亲同意了。
拍全家福在我们家可是一件大事。父亲派大姐去城里接回五妹,又派二姐去林叔叔家接回四妹。五妹出生不久就被父亲送人,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再回来,五妹已经六岁了。四妹倒是经常见到,她的养父母就住在本村。
要照相的那天,天气很好,五妹被大姐用脚踏车载回家时,早霜才刚刚融化,墙头上的枯草还湿湿的。四妹也被二姐接回来了。四妹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我一直觉得四妹很漂亮,那天四妹穿着从百货商店里买来的衣裳和鞋子,就更漂亮了。我和六妹七妹穿的衣服是母亲买布请裁缝做的,鞋子是母亲自己做的,和四妹衣着一对比,真是透着一股土气。
母亲在给五妹梳头。五妹的头发板结在一起,头皮上布满发垢,发丝间还能看到灰虱子在爬。母亲边梳边摇头。梳了一会儿,母亲不梳了,她让二姐去打来一盆热水给五妹洗头。五妹笑嘻嘻地任由母亲洗着头,我牵着四妹在一旁看着,心里暖暖的,觉得妹妹们又回来了,真好。
都准备好后,父亲带着我们来到阿玉家。拍照用的背景布已经在空坪上搭好了。背景布上画着蓝天白云,还画着一朵朵粉红色的桃花。女摄影师一边从房间里往外搬着照相机的架子,一边跟她弟弟叽里呱啦地说着温州话。温州话我听过,来我们村的那些卖货郎说的就是温州话。这种方言语调柔和,与我们说的方言很不一样。
女摄影师让我们一家人来到背景布的前面。她让大姐二姐和哥哥站在最后一排,哥哥居中;父亲母亲抱着六妹七妹坐在第二排;我和四妹五妹站在最前面。
要开始拍照了,男摄影师猫着腰,把头伸进盖在照相机上的黑布里,他一只手握着一个皮球一样的气囊,然后高高举起。女摄影师让我们眼睛都看着镜头,母亲也小声地叮嘱我和妹妹们,要我们都看着镜头,说不看镜头人像就拍不进去。
于是我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镜头看,眨都不敢眨一下。男摄影师开始喊:“预备一一,1一一2一一3!好!”他的话音刚落,那只高举的手臂往下一挥,手上的皮囊一捏,全家福拍完了。
三天后,照片洗出来了。照片上,大姐微笑着,表情最自然。二姐也微笑着,眼睛却往旁边看,我这才明白拍照时眼睛是可以往别处看的。哥哥缩着脖子,比大姐二姐矮了一个头。父亲和母亲眼睛含笑,一脸祥和。六妹坐在父亲的腿上,眉头紧皱;七妹靠在母亲的怀抱里,手上拿着饼干,杏眼圆睁。我垂手站立,眼睛直视前方;四妹鼓着腮帮子,双手插着口袋;五妹抬着头,似乎在仰望天空。阿玉的母亲说我们神态各异,很生动说女摄影师姐想留下一张作广告,让她来问肯不肯,父亲没有答应。
这张照片拍于1973年12月3日,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合影,这张照片也成了我们家最珍贵的一张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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