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这段记忆犹新的经历,有缘看到者,也许能做为反面教材吧。
或者只是看我一段不堪的过往吧。
现在“抑郁症”已成了全球流行高发病了,三十多年前,谁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病?还会有心理问题需要咨询?
三十多年前,我就得了当今的流行病了,并且精神分裂、强迫,抑郁的症状全具足了。
1
我是在山村里度过的十二岁之前的快乐时光的。
那时,就是一个漫山遍野疯跑的野丫头。和伙伴们天天村子里,大河里,挨个山头地串着玩儿,变着花样地尽情地玩儿。
真是“夏有鱼水冬有雪,正是人生好光景。”
我们天天玩得不亦乐乎。也懂事,也帮父母干活,田里水渠边,常常看到小小身影在不停地跟着大人忙活。
给农田劳作的父母送饭,傍晚赶鸭子回家,关鸡窝,捡鸭蛋,喂猪食……都是我的事情。别说再大一大,挑水,洗衣服,干农活了。
上了小学,我也是认真学习、听话的好孩子。成绩一直很好。放了学,仔细写完作业,再跑出去玩儿。
每天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上学路上,柴草堆里,我捡到一只鸡蛋,高兴地拿到学校,交给老师手里。
村子里的小学校,我们经常下了课,跑去野外采摘鲜花、野果子,怀抱着一大捧迎春花,再跑回教室,继续上课。
2
十二岁,我离开家去邻村读小学六年级。
新同学第一次见面,排队,我一转头,看到队伍后面的他,我一见钟情。
整个一年,除了好好学习,深得老师和同学们喜欢外,我暗暗地喜欢他。
十三岁,升入了新初中,又和他分在了同一个班级。
大概升学考试考了个全校第一,我自信满满,抑或长大了,胆子大了,我开始热情地追逐他,总是满目含笑地望向他深邃,英俊的双眼。
他坐在最前排,只要一回头,我就喜悦地盯着他看。他带笑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我,掠过我。
感觉每次课他都是为了我而转身向后呢。
下课,经过他身旁,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在他的桌面上使劲按一下,以此表达我浓浓的爱意。
再然后,课堂上,只要他一咳嗽,我立马紧跟着响亮地咳嗽一声,他懂我的心呢,他每次也再回咳一声,表示他心的喜悦和同样满满的爱。
我每天过得很快乐。课上此起彼伏的对咳声唱歌一样环绕着我。
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
3
有一天,老师严厉地强调:学校严禁同学们谈恋爱,早恋违反校规,不好好学习的同学,学校将会严肃处理!
我坐在那儿,胆怯、羞愧的,连双耳都热辣辣地红。
我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好好学习!不再喜欢他!要努力争取考上好大学,甩掉贫穷的,没出息的农村户口!我一定要做一名好学生,不负父母和老师的期望!”
那是一九八三年。那时农村很贫穷。记得当时,只要村里来了个城里人,吃公家粮的人,大人和小孩都很羡慕的直盯着人家看,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穿城里衣服的人啊。
农村孩子的唯一出路,就是考上大学,转农村户口为城市户口。
孩子们学习都很用功。像我这样,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家长光荣,老师喜欢,村里人常常夸奖,走哪儿都是赞叹,表扬我的声音。
学校的大喇叭里,校黑板贴的大红宣传报上,常常公布排名,我的名字屡屡是第一个。
“和他恋爱,等六年以后考上大学吧,我现在得遵守校规。” 我暗自下决心。
我说到做到,我开始很少看他了,也不再跟着他咳嗽了。有时,我想咳嗽,我也不咳了,以怕引起他的误会。
4
从此,我人生的噩梦开始了!
我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出一丝丝声响。可是,这咳嗽,越憋越想咳,越憋越难受,往往,憋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憋的喘不过气来,我张着口微透透气,张着口,不为人知地轻轻,轻轻擦掉,不出一丝儿响。
下了课,急急地跑去厕所里,背着人大声咳咳,让身心得以舒展解放。很快上课了,回教室,再憋着。
有时,整节课我就张着口,气短地喘息着。
上课,逐渐地变成了一个很难熬的事情。
同时,每天我开始一边听讲或写字,一边止不住地聆听同学们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我能分得清每位同学的音声。张花在咳了,李茂刚在吐了,李林和田丽萍在窃窃私语,我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上课、下课,我的世界可热闹了。耳朵不自觉地倾听,分别,谁感冒了,谁的声音很浑浊不好听,像班长王宇华,他的咳嗽很多,每节课不闲着,音声脆响,像唱歌一样,总是先提得很高很高,然后戛然而止,然后再会清晰地,“呸”地吐一口,结束。
我时时刻刻,头脑活跃在同学们各式的声音里,而我自己是保持悄无声息的。
忍,忍,不出一丝响。
他和我心有灵犀,他的咳嗽也开始很少很少了,偶尔听到。
我一边一直也在很努力地学习。初一、初二,两年多的时间,不论大考小考,我几乎都是第一名。
我也是咬紧了牙,一定要把这第一名保持住,偶尔哪次考了个第二,我一定奋起直追,一定要把第一名追回来。
5
那时,我是走读生,家离学校一里半路。
每天,清晨五点多,跑去学校参加晨跑,上一节早自习……晚上,回家吃了晚饭,还要再去学校上两个晚自习再回。
天天,学校和家,来回八趟。清早,正酣睡时,被妈妈一遍一遍地催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学校赶。
我那时饭量很小很小,还挑食得厉害,除了土豆和芸豆,几乎别的菜我都不吃。而这两样菜,也只是秋季才有。
家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白面。大米一年村里能分个三、五斤,天天都是吃的难以下咽的玉米馍馍,地瓜面,我很少能吃饱肚子。
有两次,大中午,我高兴地跑回家,难得吃一次的面条里,漂着葱花了。我一皱眉,放下筷子,饿着肚子又跑回学校了。
可个子还是蹭蹭地长,都窜到一米六多了,又瘦又高的。现在想想还是得益于天天地疾走、跑步吧。
6
在学校,我过得不快乐。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心里,还在默默地喜欢着他,我天天在努力地压抑着这份莫名的,不可思议的情感。我很少很少看他,甚至都不向他那边转头。但是,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切,我清楚无比,偶尔瞥到他一眼,我会不自觉地害羞。
我变得越来越腼腆和羞涩,起来回答问题,脸儿都红红的。
我坚信,他是了解我的心的,他像我喜欢他一样的喜欢我,他现在也是如我一样克制自己,他也要把我们的这份互相爱慕拖到上了大学以后再公开。
我全部的心意,他全明白。因此,我就更害羞了,觉得他注意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些微地还透着点儿紧张呢。
晚上,躺在床上,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他的俊眉朗目,神采奕奕……思绪就像脱了僵的野马,在驰骋奔腾。我幻想,美丽的小河边,我俩手拉手,快乐地奔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的大学林荫小路上,我俩牵着手儿在漫步,轻声细语,鸟鸣花香,仿佛画中人一样地曼妙……我开始失眠。
他深邃、俊美的双眼彻夜含笑地望着我。
7
渐渐地,我觉得同学们全都明白我的心思了,他们全都知道我喜欢他,他们开始嘲笑我了。
每天,抑扬顿挫,不间断响起的咳嗽声里,我逐渐听出了他们没有直说出的意味儿。
他们是通过咳嗽声和吐痰声,在嘲弄和鄙视我啊!他们是故意吐给我听和咳给我听的!虽然,他们没吐到我的脸上和身上,但是,这和吐到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分别啊!他们时时在谩骂和欺辱我啊。
我震惊、屈辱、羞愧……我羞惭地抬不起头来……我隐忍、生气、无奈、挣扎……
我头脑里开始出现两个我不停地斗争。一个不住地告诫,好好学习,不要喜欢他;一个不自觉地注意,对他的一切格外敏感。一个催促快睡快睡,好好休息;一个重复来重复去,过电影一样地频频播放他的举手抬足,一颦一笑。一个严厉禁止,不要浮想联翩了;一个无止尽地演义,蔓延,永无休止,甚至直至天亮。
我尖利的耳朵时时在听闻,谁谁咳我了,谁谁咳我的响声巨大,越听越生气,内心充满对同学们的仇恨。一个就说,好好听课,好好听课,不要注意;一个就控制不住地偏要听,偏要听,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掉进各色声音里了。再要拉,再滑进,再拉,再生气……整节课,整天,内心里都在撕扯、战斗。
我痛苦莫名,我毫无办法。我趴在课桌上,一遍遍地在本子上写:聚精会神,聚精会神,聚精会神学习……但,声声,如雷贯耳;想他,如影随形。
8
记忆里,也有美好的事情。
那节课,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美丽印记,如暗夜里的明灯,烁烁闪亮。我心底里燃着永不停熄的希望。
一节语文课,同学们在教室里高声朗读作家冰心的《小桔灯》一文,书声琅琅,少年澎湃,读着读着,我浑然忘我,我完全融进了文章里那么美好,那么美好的,充满着善良、希望和光明的美妙意境里。
“……‘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要当一名作家。”我的心底里清晰地升腾起这个伟大、美好的愿望,“长大了,我也要写出这样美的文章,同学们也会像我今天一样,在教室里高声朗读,快乐、宁静、美好……”那一刻,我的心宽广,柔和而坚定,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我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翼。
从此,我要当一名作家,这个理想深铭我心。
9
我的性格越来越孤僻、沉闷了,我的头埋得越来越低,我越来越不和同学、老师交往,我几乎不说话,并且,我已习惯不咳嗽了,天天悄没声息的。
我还担着班级的学习委员一职,每天除了收发作业,剩下的时间我几乎就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哪儿也不去。
我闷闷地独自上学、放学,回家也很少和父母说话。
每天上课听讲,下课也坐在自己位置上。有时,空旷旷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下课了,同学们全都出去了,我没有伴儿,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出去干啥?要怎么玩儿?我没同伴儿,我独自一人趴在座位上,很羞愧,很难捱。
10
初二,有一天,在开课前几分钟,他站起来和老师说了什么。然后,老师就让他抱着书本,径直地向后面走来了,径直地向着我走来了。喜悦霎时充满了我心胸,充满了我美丽多情的大眼睛,我热切地注视着他。
记得那天的阳光真好。阳光洒在他挺拔的身躯上,洒在他英俊的面庞上,他好看的明亮双眼笑笑地望着我,手里抱着书,笑笑地,直直地向我走来了。我欢欣地看着他笑,看着他,走过我,走到我身后的位置上坐下来。
他在我身后,紧挨着我坐着。我们离得这么近,这么近……
“我要转过头,和他说句话。”我暗暗对自己说,“我要和他说句话,借个橡皮用,或问道数学题,我要很自然很自然地转过头,我要看着他,笑,说话。”我这样告诉自己千万遍,“转头,自然,”分分钟都在告诉自己,“自然,转头,自然,转头,”告诉了万千遍。
他在我身后多长时间?两个月,半年?我终没转过头一次!终没和他说一句话!连斜视他一眼我都没做到!
我的心越是想要看看他的想法有多强烈,我的身子坐得板硬、笔直地就有多顽固;我的心越是想要自然,再自然,我的身体就越是像僵尸一样木,纹丝不动,毫不自然。
“他在我身后全然地盯着我看呢,连我一根毫毛的微细变化他都知道。”我耿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我时时还在担心,我胳膊上的汗毛长,很难看,所以胳膊也紧紧地叠放在桌子上,希望身子挡着,他看不到。
再后来,他又换到别的位置去了。当时,我也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吧。那几个月,我深深地知道,“如坐针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很明白,很懂——如坐针毡。
他换到了左后方我平日里挺嫉妒的一位女同学的身后。一个晚自习,我目光迅捷地瞄向他,他正在和她交换卷子看,我的心霎时很疼。
我的头埋得更低更低了。他不爱我了吧,我哪里都没有她好,他喜欢她了。
11
有一个周日的午后,我闷坐在屋里。妈妈进来了,我突然冒出了一句,“妈,我给你领个女婿回来吧。”“小小年纪,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妈妈生气地搭拉下脸,甩下门帘,离开屋子。从此,关于他,我再没和妈妈说一个字。
12
刚刚初二,从邻校新调过来一位男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第一次课,我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面容清新的老师,突然冒出了一想法。“对啊,我可以给老师写信啊,把我现在心里的痛苦全告诉老师啊。老师会帮我的!”
于是,夜晚,我趴在床上,写了满满四五张纸,还是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写上了。我把我全部的想法,感受,全都落于笔端,边写边委屈得大滴大滴地掉眼泪。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这个厚厚的大信封,拿去了办公室,交给老师。
到了下午自习课时,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宿舍。“我不想喜欢他了,我想好好学习,可我做不到……同学们都吐我……”我边说边难过地放声大哭,无尽地冤屈,双肩不停地颤栗,抽动……
门“支呀”地响了一声,年轻的物理老师推开门,点点头,又急忙关门走了。班主任老师一直默默坐着,听着,无语。
一切仍然照旧。同学们还是在不停地咳我,骂我,并且背地里开始三五一堆地议论我,笑话我了。他们常常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时常哄堂大笑,我无地自容。我真巴不得,地上能马上裂个缝儿,我立即钻进去,一了百了,一切的羞耻和痛苦能瞬间就远离了我。我真耻辱啊!
我上学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我真不愿上了,我真不敢上了。我每日里胆颤心惊,如履深渊。
可是,回到家,看看劳累,贫穷,身体有病的父母,我张不开这个口。我忍着、忍着、忍着……
我给老师写信!老师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从初二到初三,我共给他写了五六封信吧,每次都好几页纸,每次都满怀希望地送去,眼巴巴地盼着,老师能把我救出这苦难深重的大海。
可是,除了第一次,再无回音。封封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再写信,声声问老师,“老师,您为什么不给我回话啊?老师,您帮我解决啊?”如泥牛入海……
最后一次,班主任很生气地把我送进校长室。威严的校长端庄地坐着,我吓得只是哭,只是哭……
记得校长只说了一句话,“人长疮了,要早治,要不然,它会从头烂到脚的,想治也晚了……你心里的疮,要说出来……”我不懂校长的意思,我不停地哭,心里一遍遍地念叨,“校长都说我是烂疮了,校长都说我是烂疮了……”我自卑地更彻底了,呜呜地哭泣不停。
我开始常常暗自掉泪。英语老师课堂上不点名地说我是林黛玉。
13
离中考很近了。那天中午,我回到家,妈妈在包饺子,饭还没好。我默默地帮妈妈烧着锅灶里的柴火,突然听见院子里的妈妈惊喜地喊着,“老师来了。”边喊我的小名,让我招呼老师进屋。
班主任第一次来家访了。一会儿,爹爹也回来了,他们一起在里屋坐着说话。
我木然地在坪房上站了一会儿,到点了,赶去学校了。晚上回家问妈妈,“老师说什么了?”妈妈说,“老师什么也没说,唉,今天包的饺子太大了,别让老师笑话了。”哦,我心里淡淡地失望。
还曾有一个学期,班主任调换座位,把他同村的一位女生安排和我同桌。我很高兴,“哦,他俩是一个村的。她对他家知根知底地了解呢。”想归想,我终不在她面前提他名字。
14
快中考了,学校里的气氛紧张了很多。
可教室里的咳嗽声,依然彻响。声声如鞭子一样,抽打在我可怜、惧怕而愤恨的心上。
老师也开始嘲弄我了,我第一次听到班主任也咳我了,他也加入到了欺负我的大军里。
我绝望至极。我恐怖地发现,别的班级,全校的老师和同学全都开始侮辱我了。他们全是一伙儿的,他们串通好了,他们一齐对付我。我是他们的死敌。
我生不如死,我感觉自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地狱般的煎熬。
我的成绩急剧下滑。一次测试,我从第一名直接落到二十四名。老师还写了大红榜,张贴在教室墙上。我看了,脸火辣辣地。
15
我还在寻觅他的身影,还在牵挂着他,我也开始有了隐隐的怨意了。“他怎么还不找我呢?”寂寞周日,院子的门响了,“是他来了吗?”我悠悠地盼望着,他来,给我一个惊喜多好啊。“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问我自己。
那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沉痛地走在通往学校的乡间小路上。长长的路只有我一个人。
走着走着,“踏踏”的声音传来,转身,看到他从后面走来,百看不厌的昂扬神态。“他大概忘拿啥了,中午回家了一趟。”我暗思。他一贯的气定神闲的姿态,大踏步“踏踏”地超过我,不看我一眼,“踏踏”地向前走了,逐渐走的我看不到了。
我默默地,失落地低着头,任由他走远。“什么时候能等到上大学呢?”我感觉上大学的路怎么这么长呢。还有三年的高中还没上,路真长啊,我快熬不下去了。“上大学,就好了。”
我有时还惊惧地瞪着妈妈,妈妈也加入咳我的大军了?还好,妈妈和爹爹只是偶尔偶尔。
邻居大妈、叔叔们也都开始嘲笑我了,在我们家的房后吐,在我走过的身后哈哈地笑话,欺辱我。
16
离中考一个月时,我为了节省时间,搬到学校住宿了。
那晚,月光很白很白的一个深夜,我在上铺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他,他,他就在走廊的那头,男生宿舍。
我轻轻地踩着小木梯爬下床,轻轻地推开门。走廊上静静的旷白。我顺着空空的走廊向着男生宿舍那边走去,找到了,我鼓足勇气,对着廊道上的小窗,大声地喊叫他的名字。可怕的沉寂。我再喊,再大声喊,还是静悄悄,了无回应。我呆呆地站着,失望至极,又失落落地走了回来,轻轻爬回上铺的床上。
一整宿,怔怔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遍洒大地,校园洁白如雪般明亮。树木都静谧地,如水墨画一般,深黑的颜色,兀兀矗立。校园很静。很美。
第二天,谁也没有和我说起这事,我也没有听到同学议论。在宿舍,我忍不住告诉一位相处最好的女同学,“昨晚我去男生宿舍了。”她大睁着眼,“你?没有吧?”我低下头,不再说话。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晚我是人去了,还是灵魂梦游去了?
17
我没有考上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而是和大部分的同学一起分到了邻乡一个普通学校。他和另外的五位同学考上了响当当的,高考升学率全省有名的县城高中。
平生第一次我在家里又哭又闹,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我要去县中学,我以后还要上好大学的!我心底里还在喊着,我不能和他分开。
农民的父亲拗不过我,去找关系,求人,终于把我安插进了重点高中。
在新的学校,我的名字排在班级的最后一名,我看着它,常常觉得讽刺,不相信般。曾几何时,我一直是班里一号啊。
我不再学得进,我常常听不懂,特别是物理的摩尔那章,我怎么听也不明白。
他没和我在一个班。我经常看向窗外,希望能看到他的身影走过,一次也没有。学校打饭时,也没遇到他。
18
两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我穿着秋衣秋裤,从学校宿舍跑了出来,被传达室值班人员给拦住了。
第二天,父母来了,把我送进了县精神病医院。
从此,我的学生生涯结束了。
那时,我刚过了十六岁生日不久。
那一个深夜,我看见,密密麻麻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老师、同学,成百上千的人啊,齐齐围成了一个大圈,齐齐鄙夷的神情,嘲笑我,指指点点我,一齐一齐一起冲我吐!
“啊!”我头脑里忽然轰!的一声响,大爆炸了一样。心脏“嘭!嘭!嘭!”地一声紧似一声,仿佛催命鬼声声剧烈。
“啊!我要死了!”我恐骇不已,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疾声喊叫“开灯!开灯!”啊!窗外!红焰焰!漫天血红!“妈!——我要死了!”我狂喊着,魂飞魄散,冲向门外。墙边,仿若还蜷着一个肉乎乎的东西。远处传来“轰!轰!”得惊心的拖拉机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猛摇紧锁的学校大铁门。
门外一对男女赶着自行车在走过。我颤栗着不敢看他们,“他们是人还是鬼?”
19
医生告诉我得了“神经官能症”,后来我在病床的贴条上看到写的是“精神分裂症”。
医生告诉我,没有人咳嗽我,没有人背后吐我和说我,也没人爱我,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和多疑。是我病了。
“是我病了。”我看着大大的“精神病医院”几个字,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不停地张口述说,我像做梦般不真实。我觉得这是在演一场戏,一场父母和医生共同串通好,共同编排的一出戏,而戏的主角是蒙在鼓里的我。
我感觉这是个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演呢?我晃晃悠悠,像处在半空中,看着眼前一切的发生朦胧,飘渺,魔幻,宛如梦境。
我住了院。
我信了医生和父母的话,假装全信了吧,我开始积极配合治疗。
我按时吃药,每天开开心心,保持好心情。
我像变了个人一样,又仿佛回到了儿时般,我放开了玩儿。
我和病房里一高中男生,我俩天天在一起,把医院的每个房间,院子的角角落落,连锁着门的闲置仓库,我们都爬进去了,在里边翻腾。天天除了睡觉时(因药物作用,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长胖),余下得空,就是我俩形影不离,一起转悠,窜着玩,翻旧杂志看,去电视室看动画片“猫和老鼠”。
大概我是不给自己难受的机会吧,抑或是太难受了,我表现出另一个极端。
医院里的陪护家属,都和我妈妈说,“你女儿真活泼,开朗。”
半夜里,我常常暗自流泪,睁开眼,又开开心心地跑着玩儿了。
两个月后,医生告知,我已痊愈,可以出院。
在医院里,有一次午后,我刚刚睡醒,听见屋檐下小麻雀在叽叽喳喳,它们不停地说,“去死吧,去死吧,死了就解脱了。”我起床,挨个床位地翻找剪刀,准备割腕自杀。后来,妈妈把我拖回,医生马上给打针吃药。
那次,也不知是我病情的发作?还是大剂量药物的不良反应?还是睡懵了?
两个月,我成了一个胖胖的姑娘。
20
回家后我又继续吃了一个多月的药后,吃烦了,坚决不吃了,我擅自停药。
从此,我再没吃一粒药。
然后,我就开始了在村里饭店打工和出外打工的生涯。
一年休学期满,我想上学,妈妈不同意。她一直认为我是因学习压力过大,用脑过度而把大脑用坏了,担心再上学用功会犯病。
妈妈说出不再上学的这句话时,我很失望,可同时,内心底里也仿佛解除了千斤担子般的轻松,终于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学了,我隐隐地长舒了一口气。我自己也担心,用功学习会不会影响大脑?
从此,我就开始了漫漫地打工路。
21
多年我一直存有心理后遗症,我怕黑,晚上一个人会很恐惧,要开着灯睡觉。
我最初还常不自觉地关注他人的咳嗽声,马上会告诫自己,不是针对我的,是我多想了,慢慢地,就不再关注了,没这回事了。
我还常常想他,特别是头一年,习惯性地思恋了,但仅仅只是想想了。我深知,我一个得了精神病的人,一个打工妹,配不上他了。他也没有喜欢我,有一点好感也都没了,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暗恋他……
随着外出打工,生活丰富忙碌起来,逐渐逐渐淡忘了许多。
22
多年的打工生涯,我总有种郁郁不得志的心理。我没喜欢上任何一个工作,只是为了工作而不得不劳动着。
住集体宿舍,和同龄人在一起,劳作之余,倒也自有年轻人的快乐。
有时候,我想继续学习,可车间里的工作很累,有点空,只想多休歇。同伴们都不学,我又不愿意太落单,我也不知道想学什么?捡起的书,又放下了。
最深层心思是,我担心用功学习,可别疾病复发。虽然我除了两次自杀,没再有大的失常。
一直没有忘记我的作家梦,可我写不出一个字来,那就永远是一个梦了。我不一直就好做梦么。有段时间,我经常站在工厂大门口,看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我问,“人们这样忙忙活活是为了什么呢?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找不着生命的意义,我觉得活着就和行尸走肉差不多,没有追求,每天吃了干,干了吃,这和机器,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我想自杀。我去厂里医务室要安眠药,医生一次只给两粒。一日,在家休班结束,中午我骑自行车往工厂赶去,走到半路上,路的两边都是宽广无垠的田野,正午太阳下,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我放下自行车,一步步向远处田地中央,一个大水库走去。我不活了,去跳水去。快到了,都看到波平如镜的水面了,骄阳下闪着麟麟的金光。我毫不犹豫地往前走着,什么也不想。突然,我听到一群妇女的欢笑声,我四下里望望,哪里也没人,空旷的山野,连绵伸展,特意看看水库边儿,也没有洗衣服的人。耳边一群妇女在哈哈地说笑,“妈妈”,我突然想到了妈妈,“我死了,妈妈也不会活了。”霎时,我的心很疼,很疼,“不,我不能让妈妈死,”我心里说着,“我不能让妈妈死,我不能死。”收回脚步,转身继续回工厂上班了。从此,我不再想自杀一事。或偶尔想想了,再不实施。
那群妇女的欢笑声?是真实的我不想死吧,危急时刻,自我调出的记忆呈现,来提醒,阻拦迷茫的自己,终是我的点滴孝心救了我。默默地,在工厂里劳作着,虽然,外表有说有笑,内心底总是不够快乐。我一直是有很深的抑郁的。
抑郁源自于对现实的不满,又无力改变。究其原因,还是心有挂碍。无所执,全然接纳,有何不满?愉快地活在当下,不分别,不攀求,有何不乐呢?
或奋起努力去改变现状啊,自己又提不起信心和力量,被一些说辞给框住了,太狭隘,愚痴,萎靡了。“制心一处,无事不办。”专心用功学习,是用不坏大脑的,只会越学越灵光。我整个小学六年,成绩稳步上升啊,三四名到班级第一,到全校第一。唯有二心纠结,缠缚挣扎,斗争消耗,能量终至殆尽,成绩下降,人不死亦疯。长大了,心思杂了,把脑瓜耗坏了。抑郁,精神分裂,强迫,焦虑一系列的精神、心理问题,都源自于内心有放不下的东西,执迷成疾!而有执皆苦。心真坦坦荡荡,哪时不自在逍遥?“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心真坦坦荡荡,哪时不极乐?哪里有苦和烦恼重重?“随所住处恒安乐。”学生那几年,我不一直执迷于咳嗽声和对他的想恋吗?后来也时常想啊。我不想想他,却偏要想。这不就是在自我欺骗嘛!其实就是自己在执着地喜欢人家,说是强迫,换个名词不就是根深蒂固地强烈执念。哪里有什么精神病?真有,心病也需心药医。布袋和尚的故事做了多好的解答啊。保福禅师问布袋和尚,“什么是佛法大意?”他放下布袋,叉手而立。禅师又问,“难道仅仅如此?更有向上的事吗?”他拿起布袋,大步而去。放不下,那就担着走呗。担起和放下不二。多简单。放不下,喜欢了,那就直接地去表达吧。做真实的自己!不遮不掩不粉饰。随缘自在。不用任何的名头来框住自我,不为自己的担忧,恐惧,不自信找任何的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什么想不想的?我只勇敢地做我自己!率真,自信,勇气,担当,平和,何病之有?!不想表达,又纠结,亦可转身离开啊。找了老师没解决,再想别的法啊。布袋和尚,也是拿起布袋,大步而去。行啊!不动,不做,光“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怎么可以?那不就是痴心妄想么,徒增烦恼,徒添忧愁。太死板了,太沉迷于执想了,太耽溺于苦受了,太愚痴啊。“一切业障海,皆由妄想生。”不担当,妄自纠结,妄自攻击,妄自菲薄哀怨,妄上加妄,烦恼丛生,苦海地狱。贪求即妄,有求皆苦。一念回头,歇下妄心,随顺平和,火山变作清凉池。23
一直多少年,心灵深处,我是存有怀疑的。全是我的妄想?他从没对我咳嗽过?不可能吧?一开始两人的对咳总是真的吧?他真的真的开头是喜欢过我的,这还能是我的多疑,幻觉?我不信医生的话。
这成了一个谜,无解之谜。特别在我婚后安宁平和,淡然幸福之际,不自觉就飘浮出这一疑问。
摇摇头,没答案。这终将是一个不知谜底的谜了,此生。
时间到了37岁,那年,我们全班同学又在QQ群上相聚了。
一天, 我拿起电话,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那时在学校,你一咳嗽我就紧跟着咳嗽,你知道吧?” “咳嗽?什么咳嗽?不知道啊?”电话那头,传来他讶异不止的声音。我的音量低沉了下去,“我们用咳嗽表示互相喜欢啊。”“什么?用咳嗽喜欢?”他拔高了嗓音,很惊奇。
我放下电话,心如止水。我终于终于明白,我是彻头彻尾地臆想,“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好一场自我幻化的迷妄大戏啊。
原来,我真的是做了一场梦。原来,他真的真的从没喜欢过我。我的长长的,贯穿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长长的单恋啊。我自编自导自表演,我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还不愿醒来。
其实,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吧,只是,只是意识深处我不愿意相信,我接纳不了。
我接纳不了,我一直没有完全放下他,放下学生时的这件事。
我深深地爱过,痛过,苦过,恨过的少年时光,怎么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从头到尾的梦魇一场呢?
我接纳不了,我不愿意相信。
谜破了,梦醒了,心底的结打开了。天清地明,花香鸟语。
没有牵挂的日子很舒畅啊,空气更清新怡人,湖水透绿了,盈盈清澈。
有的时候,有的时候,也许我们就差那么一句小小的解清真相的问候。
有疑惑,早拿起电话就好了。
24
不知什么业果因缘,我对咳嗽声过度敏感和过份解读?《楞严经》上说,“阎浮提众生,耳根最利。”但过犹不及,太过就成病态了。
人体是个小宇宙,是时时保持后天动态平衡的。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一根被压制,必然导致另一根过份突出。我憋着不咳,不说话,舌根受压制,耳根就异军突起,乖张得不行,还兼带着舌头说话的功能,来听出和读出千百种意思,身心压抑扭曲,更加妄加曲解,恶意揣摩,自掘坟墓。
从一开始,我就超常地注意咳嗽声,用来表达喜欢,可以说,我的心灵从很早就受压制了?从上了学,我就不大自由地展露表现自我了?小时在家里,也被妈妈挑剔和各种限制?这都日积月累地影响吧。
“我想咳,我也不咳了,我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出一丝丝声响……”
我从这个时候开始走上严重压抑自我身心的道路。
我开始病了。
违背天性,造作疯狂的开端。不真实自然,不勇敢地做自我,万病起源。
心灵压抑,是一切疾病的根源!
譬如小草,茁壮成长,被大石头压了,它只能曲里拐弯,石头缝里也要钻出来向上长,成长得太艰难,太不易,有的直接被压死了。
心灵的舒展,自由,平和,向上,是快乐,健康,幸福的基石。
25
我是在山村里度过的十二岁之前的快乐时光的。
三十多年后,我常说,我拥有一个美好、快乐的童年。因为我有好几个可爱的同伴,还有亲爱的弟弟跟着我。父母也不管我们,随我们自由自在地玩耍。天地间,都是我们的乐园。
可是,回到家里,妈妈一直身体有病,胃不好,常常吃药,家里时常飘着浓重的草药味儿。妈妈很少很少笑,爹爹也不笑,家里很清冷,压抑。小小的我就知道,妈妈活得不开心。爹爹妈妈经常吵架,我内心总是埋怨爹爹,都是爹爹做得不好,才让妈妈不开心的,我常不给爹爹好脸色。
我看到别人家里,父母、孩子嬉闹、亲热,我常常觉得好奇怪啊,他们怎么能那么亲近自然呢?我们家怎么不是呢?我的身体都从来不碰父母一下,若手或脚不小心碰到了,我会很别扭,要赶快挪开。
我这个自卑、敏感、怯懦的小女孩,过早就懂事、听话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在世间走我的人生路……
人生虚妄空幻情,
梦里造梦苦堪言。
万般求索心何安?
淤泥是处开红莲。
七非先生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吃的苦。”
不碰南墙怎么能知道回头?不苦,怎能知道要离苦?要永远离苦,得生命大自在。
苦不在别处,在自心中。“随其心净,则国土净。”
太阳正好,让我们一起来看远山黛翠,花红柳绿,无限风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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