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总医院的住院部与外界隔绝。这里干净,充斥着冷冽的消毒水气味。午后,白色的帘子把阳光阻挡在窗外。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搞得我的太阳穴跟着一阵阵抽痛,最终我从黏稠腻歪的午睡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陪床的老刘见我窸窸窣窣地翻动身子,放下手中的书,问道:“要不要喝点水?”我艰难地摆手示意不用,侧过头来便瞧见了隔壁床的女人。
她眯着眼睛半卧在床头,短短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蜡黄的脸上分布着不均匀的红斑。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在打量她。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我,我扯了扯唇角,回以虚弱的笑。
这个时候有个年轻的男子提了壶开水进来。看上去三十岁不到,寸头,棱角分明的脸上略带些疲倦。他径直朝那女人走去,说道:“闭上眼睛休息下吧。”
我猜想这应该是她儿子吧。
老刘帮我掖了下被子,对那男人说:“盥洗室没人了,可以用了。”
他点点头,扶起那女人去,说:“老婆,我抱你去吧。”
洗手间的顶灯和镜子前的照明灯一同被打开。我听见女人惊恐地叫了一声“哎哟”,那声音里带着绝望和厌恶。
那天,不管她的丈夫如何逗她,她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没过几天,他们就出院了。
我刚做完第二次化疗,整个人没精打采,百无聊赖地歪在病房里。老刘见我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便用轮椅推着我在住院部的小院子里散步。
他绕着圈,顺带把我也绕晕了。我制止了他,说道:“我脑瓜子疼,让我安静坐会儿吧。”
那天,冬阳温润。老刘见我的额头微微出汗,便把我脖子上的围巾取了下来。
院子里有一小块花圃,里面种满了长寿花。这花与众不同,只有四片花瓣,花瓣正面是红色的,反面是黄色的,层层叠叠地开了三层。我怔怔地望着,突然想到宋代史浩的一句词“持此一卮同劝后,愿花常在人长寿。”酒,这玩意儿好像是我前半生的缘分了。想到此,我不禁莞尔。
老刘见我难得有笑意,凑上前来问我:“想到什么开心事儿了?”
我回道:“真想来杯酒,教人长寿花前醉啊。”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行,晚点给你温壶小米酒。”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顺势把我拥在了怀里。
我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问:“前几天出院的那个女人生了什么病?”
老刘叹了口气,直起身子说:“红斑狼疮,挺严重的。她才30出头,看起来像个小老太太了。她丈夫说她熬不了几天了,接回家去了。”
“我瞧着,她大眼睛,尖下巴,俏鼻子,没得病前肯定是歌美人儿,跟她老公是对璧人。”我对老刘说道。
那天晚上我一点胃口没有。老刘用小汤匙把小米粥一点点渗入我的嘴里。我全部都吐了出来,一滴不剩。
凌晨,我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老刘趴在我胸前酣睡,床前的照明灯把他的脑袋放大了一倍。我突然间觉得这个一起相爱生活了十年的男人离我好远,远到我根本抓不住他。
我轻哼出声,老刘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把食指探到我鼻孔下。我扯出惨白的笑意,呲牙咧嘴地说:“嘿,还没挂,就是疼。”
老刘的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
第二天,我的精神稍稍好转。老刘拿着老子的《道德经》摇头晃脑地给我念:“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心情不错,回敬了他一句:“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化疗结束后的第二周,老刘开车载我回家。车上播放着张楚的《月亮与灵魂》。我说:“这些声嘶力竭的摇滚乐,是唱给那些恐慌着却未曾经历困难的人听的。”
老刘没搭腔,关掉了音乐,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开着车子。
我细声细气地,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对老刘撒娇道:“年轻的时候,我总是急急地去表达,努力想要一语中的,一鸣惊人。当我慢慢老去,渐渐明白,关于死亡这个重大的主题,我更应该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越重的东西,越应该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你说,是不是?”
老刘腾出一只手,蹭了蹭我的左脸颊,回道:“快到家了。”
———节选自长篇小说《稍待你也安息》 by Na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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