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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看到柿子是不大喜欢的,世易时移,自从2015年高考以后,我再也无法坦然地厌恶柿子了。
因为奶奶喜欢吃柿子。
2015年6月7号,我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母亲推开奶奶的房门,把饭送到她面前,却发现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僵硬。
2015年6月8号,我依旧坐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奶奶在家中永远地停止了在这世间的挣扎,她的时光和她的亲人一样,抛弃了她。
从最初的听到奶奶离世时的如释重负,到如今,岁月颠簸,那种如释重负早已经如沙子一般在颠簸中消散,剩下的,是沙子流失后心口越来越大的空洞。空洞里回荡着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那愧疚如同烈火,每每燃起,便烧灼得心头惨痛。
人性的自私凉薄在烈火的烧灼之下散发出阵阵恶臭,我不愿承认那是我的。可每每看到那些水嫩火红的柿子,愧疚便一遍又一遍烧灼着我的内心。
他面目狰狞,邪恶的嘴脸高高扬起,挂满了嘲讽,他在逼着我去面对,他无情地告诉我:“接受吧,那就是你的心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此刺鼻,如此丑陋。”
我家的院子里种了一颗柿子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柿子,圆圆的,挂满枝头。天气渐凉,木叶凋落,青青的柿子便也渐渐泛黄,到了深秋,便在一派萧瑟中傲立枝头,红艳如火。
我向来不喜柿子,尤其是其中一片片的软子,吃起来格外别扭,唯一可吃的便是其他的软瓤部分。加上柿子成熟的季节是深秋,天气寒凉,柿子也是凉的,对它便更是抗拒了。
家里人除了奶奶便没几个人喜欢柿子,所以每年的柿子堆满簸箕,只有奶奶拿着吃,吃不完便扔了,奶奶心疼,嘟囔着我们太不知好歹,浪费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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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民国21年生人,裹过小脚,经历过赶走小日本鬼子,打跑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当然少不了大跃进运动时的大饥荒。
大饥荒“信阳事件”轰动全国,1959年,信阳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至今仍是一道中国历史的伤疤。小时候我们村子里还有老奶奶跟我们讲述那时候她们如何讨饭、挖草根,甚至人吃人,在尸横遍野的世界里求生存。
奶奶自然也无法幸免于难,所以那些艰难的年月里她失去了好几个孩子,哭瞎了双眼。但是旧社会的压制让她擦干眼泪,继续持续着“产妇”的生涯,直到饥荒结束,直到她已经无力再生。
中国人向来信奉养儿防老的“传说”,可大概只有中国人自己知道,这个传说中浸满了多少心酸和卑微,尤其是在穷人家。
中国农民是这个社会上最痛苦、最卑微也是最愚昧的一群人。他们终其一生都把自己埋在土地里,总是相信用血汗浇灌的土地会给他们带来富贵。
然而他们仍旧贫穷,一年到头在夹缝中生存,可他们依旧紧紧扒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过年祭祖,仍旧求菩萨祖宗保佑发财。事实已然摆在眼前,他们却仍旧在那个没有尽头的圈子里打转,死循环。
如此,生活的重负让老人成了家里最无用的负担。而老人自己,已经为了子女付出所有,到了晚年一贫如洗,于是,宁愿没有尊严也要死死抓住子女的衣裳襟,求得最后的生存。
这就是中国家庭最真实的“天伦之乐”,条件允许的时候便家庭和谐,尊老爱幼,但凡有变,生活便被怨念和哀苦充斥,乌烟瘴气。
所谓的养儿防老,实际上,儿女越多便越证明现实有多残忍:有钱的忙着争夺家产,没钱的忙着推卸责任。
奶奶晚年便是如此,失去了所有生存的能力,双目失明,丈夫早亡,二儿子早亡,三儿子残疾,小女儿远嫁,至于大儿子,依旧贫穷。
尽管如此,中国千年流传的孝顺老人的美德还是让她的晚年有了着落,两个儿子家轮流养着。
奶奶在我家的时候,我家树上的柿子都是给她吃的,却不是因为绝对的孝顺,所以柿子都拿来孝敬她了,而是因为,这柿子是我们不吃的,我们不喜欢的。
而经历过饥荒、知道生活不易的奶奶,将其视若珍宝。
至于我们认为好的东西,虽必然有她一份,但万万不会舍得如此大方孝敬她的。
倒并非说家里在苛待老人,事实上农村人的天性到底是善良的,尽管嘴上抱怨着,责怪着,却始终不敢违背“百善孝为先”的天理,只是生活所迫人性使然,每日里和颜悦色是难以完成了。
对此我无意责问任何人,我只是对自己的行为始终无法释怀。
尽管奶奶喜欢吃柿子,也乐意吃,甚至是因为物质贫乏而把柿子当了宝贝。可是我不喜欢吃,便由着她吃,这跟己所不欲强施于人又有何区别?
让我始终羞愧的地方在于,我虽不是这件事的主使,却做了冷眼旁观的软蛋。
初始我还稍微觉得这有些不合适,我说,她再喜欢吃也不能让她吃那样多,会坏肚子的,而且,我们应该给她更好的,而不是拿一筐烂柿子打发她。
但这些想法也只是当时建议了一下,我想,在那一刻我是尚且有良知的,我还有些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只可惜这份良善并不坚定,它轻易就在世俗琐事以及我天性的怯懦中夭折。
当母亲说,随她,当我发现我正在读书,没时间也没能力对她好,当我发现后来精神错乱的她把母亲折磨得瘦了十多斤的时候,我妥协了。
一如当初,看到奶奶手折断了,我说应该找医生看看,可我没钱,我无法替别人做主,于是我也妥协了。
我生性自私而懒惰,害怕揽事,恨不得谁也别来找我。
所以我明知母亲那句“慢慢养养就好了”是多么不可靠,我明明清楚奶奶的手一直折着该有多难受,可我还是妥协了,我选择性地忽视这些事实,转而相信养养就好了,就这样置她于不顾。
因为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我不想费力去说服大人,去找他们要钱,去找医生,去做一堆的琐事,我宁愿躲个清净,也不愿意对奶奶上心一点。
我曾经也努力鼓起勇气,克服懒散怕事的毛病转而孝敬奶奶,例如为她修剪修剪长长的指甲,给她喂饭,抬高了嗓门儿陪她说说话……可这些短暂的善心都终于一次又一次埋没在我那些天性中。如此反反复复,有始无终送,如同韩信骂的那个南乡亭长,“小人也,为德不卒”!
是以时隔数年,每每想起奶奶,心头涌起的总是阵阵悔恨。人们常说,一个人的好总是被忽略,可一旦他有一点的缺点就要被人否定他所有的好。人自身其实也是这个道理,平日里对奶奶并无不孝之举,可就这样的几次妥协便足以令我否定曾经自己对她所有的善举,回想起来的永远都是满目的错,深切的自责。
有时候想多了便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看到柿子便想到奶奶?为什么每次想到奶奶便耿耿于怀,自责羞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开始我以为是对奶奶的愧疚,诚然,这是有的。可是再想想又并非全是如此,除了愧疚,还有一个缘故——羞耻。
我不敢承认,不敢面对,可我必须承认,是羞耻。
我为自己轻易被世俗打倒而羞耻,为自己轻易摒弃良知而羞耻,为自己轻易与世沉浮而羞耻。
从前最熟悉的论调便是那句“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管是读《爱莲说》还是读屈原,每每把这句话当成公式一般写在答题纸上的时候便也总是要嘲笑他们,简直是自寻烦恼,笑他们愚钝,笑他们看不穿想不透,为什么非要格格不入?何必故作清高?分明自寻烦恼。
到如今我才算是明白,保持高洁固然辛苦,可同流合污却是入骨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将永远存在,无法弥补。
我曾经把所谓的高风亮节斥为无病呻吟,如今方知我恰如庄子口中的赤鼹、蜩、学鸠,自以为想得通透,实则不过是跳梁小丑。
我想,人啊,还是这样的好:若言清高便彻底清高,若言堕落便彻底堕落,莫要一边堕落却又一边自责,跟自己过不去。
最痛苦事的莫过于此,明明向世俗屈服,已经做错了,却又反过来自责检讨,为丢失的底线哀悼。非得把自己的心挖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永远无法结痂,一碰便鲜血淋漓,只因为它已经破碎,再也无法了无痕迹。
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良知尚存,不幸的是这尚存的良知却成了划开自己心口的利刃。实在鸡肋!
又是一年秋天,奶奶的坟上的秋草大概已经又落了一茬,我家院子里的柿子树却早已经拔除。
可柿子终究是要红了。
生命中的遗憾一如这柿子树,种下了便要生根发芽,即便是拔了,地上也永远留下一个坑,年年灌着冷风。
想来,问心无愧,虽是难以做到,若做到了,该是多么令人羡慕。诚如孔夫子所言: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又或者,真希望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如此大概日子会好过很多,不必整日为着过去而跟自己过不去。
早秋那会儿就已经写的一篇小感想,今天偶然翻开看看,甚好。
愿今后的日子,少一些问心有愧,更少一些千回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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