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四三:盖了棺,定不了论
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
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居吴时,将与《文录》并刻矣。适以忧去,未遂。当是时也,四方讲学日众,师门宗旨既明,若无事于赘刻者,故不复萦念。
去年,同门曾子才汉得洪手抄,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未精,乃为删其重复,削去芜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来游蕲,沈君思畏曰:“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独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读《遗言》,若亲炙夫子之教。指见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传习之不博,而未以重复之为繁也。请裒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师门致知格物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故吾师终日言是而不惮其烦。学者终日听是而不厌其数。盖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几迎于言前,神发于言外,感遇之诚也。
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并易中卷为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
《论语》中孔子有个说法——“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本来,太平盛世,礼乐征伐这种事是应该由天子发出的。世道混乱时,可能出现礼乐征伐自诸侯王发出的情况,如此一来,难免失之偏颇,十世之内,一定会显现出弊端来。乱到连诸侯也失势时,礼乐征伐可能由大夫发出,这种情况下,五世之内一定会显现出弊端来。至于到了家臣主导礼乐征伐的程度,三世之内必见弊端。
钱德洪谈及“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时,心中一定是泛起一丝悲凉的。倘若王阳明泉下有知,对自己“致良知”之学影响力不及一世——三十年——连“陪臣执国命”的影响力都不及,一定也会唏嘘不已的。至于其中的缘由,钱德洪说中了一点——“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门下弟子的取向、目标不同,是阳明先生“致良知”之学不能广泛流传的根本缘由。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圣人是“大而化之”者,总是会先于常人数十上百年,后人对其思想的体会和把握,要许久之后才能真正跟上。比如孔子,老人家没世的几十年里,尽管有曾子、子思这样的弟子撑撑门面,孔门圣道仍然不免有为杨朱、墨翟等诸子学说掩蔽的危险。后来,若不是孟子站出来振臂一呼,若不是此后董仲舒、朱熹等人的接续奋斗,若不是有王阳明的再理解、再深化,哪里会有孔门圣学的源远流长?恐怕不免也像阳明心学一般“格言微旨渐觉沦晦”了。
非但历史是层垒的,思想何尝不是层垒的?拒绝吐故纳新,拒绝传承发展,思想没有不最终僵化掉的。或许,王阳明的思想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王阳明自己身上。他对主奴关系的奋力摆脱,注定了他的思想在主奴关系盛行的几百年里,难以成为社会思潮的主流。思想解放的今天,回过头去看他时,有没有神化他的历史意义。
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孔子只有一个。几千年来,王阳明有只有一个。孔子的思想里,装得下王阳明。王阳明的思想里,几乎容不下早他几百年的朱熹。这是一种遗憾,恐怕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明嘉靖七年冬天,我和王汝中到广信(今江西省上饶市),去处理先生的丧事,向同门师友们发送讣告,约定三年之内收集整理完成先生的遗言。
随后,同学们都把他们各自的记录陆续寄了过来。我挑选了其中比较合乎先生思想的,加上我自己的记录,一共有若干条。在吴地时,我曾想把这些记录和《文录》一起刻印出来。但是正逢我回家守丧,所以没有成功。当时,天下讲授先生学说的人与日俱增,宗旨好像已经在天下得以昌明了,所以没有必要再作刻印,所以我也不再去考虑这件事了。
去年,同学曾才汉得到了我的手抄本,又从别的地方四处收辑,取名《遗言》,在荆州刊刻发行了。我读了《遗言》,觉得他的采录不够精准,所以就删掉了其中重复繁杂的部分,只存留了三分之一,并命名为《传习续录》,在安徽宁国的水西书院刻印了。
今年夏天,我到湖北蕲春出游,沈思畏先生说:“阳明先生的学说已经在天下传播很久了,却唯独没有在蕲春大放异彩。蕲春的学子们读了《遗言》,就像亲自得到了先生的教诲。明白了良知,就像是重新看到了日月的光辉。他们倒并不因为其中的重复而感到累赘,只是担心《遗言》收录得不够广泛,所以麻烦您把散失的部分都增加进去,怎么样?”
我说:“当然可以,先生致知格物的主张,开导启示了后来的学者,学者刻苦钻研思考、默默领悟,不敢仅从知识上去理解继承先生的学说,以受到切实的影响。所以,先生终日强调格物致知不厌其烦,学生们整日听讲习练不厌其烦。因为先生指点得专一,学生们领悟得也十分精微。先生还没说到呢,弟子就已经明白要讲什么了,师生之间早就心领神会了,当时教学双方的诚心可见一斑。如今先生逝世还没超过三纪(一纪为十二年),但他的格言和宗旨便已经慢慢变得晦暗、沉沦了,这难道不是因为做弟子的我们身体力行得不够,因为言行上的弊病造成的结果吗?弟子们的取向、目标不统一,所以先生的学说不能得以充分宣扬。”
正因为如此,我又搜集了一些遗失的内容,编成一卷。而其余真伪难辨的内容和《文录》已刊刻过的,就删掉了。并且我把中卷改成了问答的形式,再交给黄梅县令张先生,让他增刻发行。希望读者不仅仅从知识的视角来理解这本书,还要注重在切身实践中体悟先生的学说。这样,我自己便不会再怀疑做这件事出这本书的价值了。
嘉靖三十五年夏四月,弟子钱德洪恭谨拜望先生遗迹并题写书跋于蕲春崇正书院。
此时,距王阳明去世已经二十八年了。关于阳明先生的功过是非,早已经盖了棺。至于他的思想能否万古流传,以钱德洪为代表的诸弟子也算是穷尽了各自的心力,只是还没有个定论。
王阳明之后,再无王阳明是一定的,但种种迹象表明,王阳明之后,定然会有阳明思想的传承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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