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的夏天

小星的夏天

按照鱼子的说法，太阳是天神老爷的第三只眼睛，它此刻正努力地发出光，怒冲冲地盯着大地上做事的人们。

大概人们都不得他老人家的欢心，所以那“目光”格外炙人。

一处铺满绿草和野花的小土坡上，鱼子嘴里唅着草茎，正用手搭着凉棚，语气愤愤地说：“烤死了，我们到神仙桥那边的大柳树下凉快去。”

小星看着身穿绿背心、黑裤衩的鱼子甩动着两条黝黑的手臂，一边跟着，一边疑惑地问：“鱼子哥，天神老爷真有三只眼睛吗，那另外的两只怎么看不到？”

鱼子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说道：“这我哪知道哩，兴许那两只眼睛正在睡觉呐，要不他睁开三只眼睛，我们还不得被烤糊了！”

小星倒是对那情景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好笑。她心里想：要是天上真有三个太阳，我们可不是要给烤糊啦！

小星解开小白褂上花样领子下的铜纽扣，露出洁白的颈子，凉着风，小脸蛋上漾出两只浅浅的酒窝，有些开心。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神仙桥旁的那棵大柳树下，炙热的阳光照在碧绿而稠密的柳条中，投下浓浓的一片阴凉。

小星见鱼子轻巧地一跃，便越跃到大柳树横插入溪水里的一段粗壮树根上，坐了下去，并将穿着土黄色凉鞋的双脚没入溪水中，悠悠地荡着。

鱼子回过头，招了招手，拍拍他旁边，露出一口如白盐般的牙齿，笑着说：“来，坐到这里来。”

小星看看那段柳树根，离岸足有两步的空当呢，他可不敢像鱼子哥那样轻巧地就迈上去，犹豫了一会儿，在鱼子的催促与鼓励声中，她只好鼓起勇气，从靠近柳树主干的那边上去，坐下后，手抓着另一段细一些的树根，慢慢地挪了过去。

小星身子小，溪水只是刚刚浸没脚尖，他学着鱼子轻轻地荡起来，感受着从脚丫子上传来的丝丝凉意，十分舒服。

溪水很清，如同一条飘动的缎子，上面镶嵌着无数银光闪闪的珍珠；溪对岸的灌木丛中时有灰色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进飞出，好像在玩什么好玩的追逐游戏；还有一刻也不肯停歇的蝉鸣，此起彼伏，小星觉得，它们一定是在举行歌唱比赛呢。

她抬头望着远处连接着树梢的清蓝色天空，不禁想起了城里家中那窗户上的玻璃，那么洁净，滑溜溜的。

小星的视线落在右侧不远处的石桥上。

石桥下有六七根大石柱，她发现，它安静地站在溪流中，就像一只听话的多脚怪。

她转头问：“鱼子哥，这桥为什么叫神仙桥？”

鱼子正将口中唅着的草茎缠绕在大拇哥上，准备将它编成一只戒指。

“自然是因为神仙草！”

“神仙草？”

“嗯。”

“那是什么草？”

“那是一种从蛹子里生出的草？”

“‘用’――子？”

“是‘蛹’子，就是一种虫子。”

“啊――虫子上怎么能长草？”小星满脸惊奇。

鱼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眨巴着。

“那是山上很漂亮的一种草，红红的，又淡淡的，就像――就像燃烧着的小火苗，晃人的眼睛！”

鱼子的眉毛扬起来，大概他十分得意自己的这个形容，只是随后，他不禁又耷拉下脑袋。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

“啊……怎么没有了？”

“都被采光了。”

“怎么采光了？”

“都被城里人采光了！”

鱼子转头看了看小星，发现小星的脸上只有疑惑与好奇，于是接着说道：“因为神仙草能治病，所以被药材贩子们采光了。”

说完，鱼子又低下头去，因为他感到有些羞愧。

城里的药材贩子是不亲自动手采的，而神仙草能够从他们的手里换来钱，所以那时村里人――包括他，浩浩荡荡的，都跑进了山里。

几年后，山里就再也没有了神仙草。

小星扑闪着一双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她觉得好可惜，因为她真想看一看神仙草。

“那神仙桥呢？”

“那石桥就是城里出钱修的，后来也就被喊成了神仙桥。”鱼子的兴致有些不高。

“那现在真的没有神仙草了吗？”

“还是有的，不过――”

“什么？”

“神仙草已经不是原来的神仙草了？”

“为什么？”

“那种从虫子里长出的神仙草真的没有了，可听老人们说，神仙草已经改变了样子，它可以变成任意一种草，它也可以在任意的地方长出来。”

“那我们怎么认出它？”

“嗯――它如果想让你看见，你自然就看见了；它如果不想你看见，你总也看不见的。”

“哦，好奇怪啊！”

小星不再发问，因为，她这时正使劲瞅着身旁一棵探出水面的水草，似乎是在逼迫着它，要它自己赶紧现出神仙草的原形来。

鱼子俯身，用一只手小心翼翼掬起一把清水，看着它们从指尖缓缓流走，他的眼光似乎如那清水一样，也慢慢从指尖流去，散入溪水里不见了。

水流光了，他便怔怔出神。

鱼子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那是一个潮湿的夏天，天上的雨似乎总也下不够，淅淅沥沥，飘飘泼泼，没完没了。他那时五岁，本该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可是那一年，汹涌的山洪夺走了他爹娘的生命，也夺走了他本该无忧无虑的世界。正是那一年，他遇到了小星的妈妈。她是那么温柔，那么漂亮，给予了他温暖，给予了他安慰，并给他灰暗的天空中挂上了一盏灯。他觉得，她多像他的妈妈啊！后来，她回到了城里去，之后每年，她都会给他寄来一些东西……可这个夏天，她突然带着一个小女孩回来了。那天，他站在小女孩的面前，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叫“责任”的东西……

鱼子的思绪很快便被小星唤回了现实，小星已经颓然放弃了让神仙草现身的想法，转而问起这小溪里都有什么鱼，因为她只见过漂亮的、活生生的小金鱼，当然，那吃进肚里的鱼算不得数。

鱼子嘴边终于又挂起一抹笑意，说道：“你先待着，不要动。”

鱼子轻快而迅速地脱了背心，将它随意搭在一旁，他的身子则滑下树根，顺势站在只没到小腿肚的溪水里，他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向前一跃，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小星看着鱼子消失在溪水里，只余一圈圈涟漪不停地漾开，直到恢复了平静。

起先，小星还在小心地期待着，盼望着鱼子哥会突然就那么从她身前冒出头来，然后嘴里会“嘟嘟”的往外吐着水串……可是好一会过去了，溪水仍然一片平静，平静的让小星开始心慌，正当她要大声喊“鱼子哥”的时候，在对岸不远处的溪水里，忽然就冒出来一个脑袋，可不就是鱼子。

他朝小星挥了挥手后，又是钻进了水里。

小星开心的笑了，这才记起也要挥挥手，可他早就不见了。

小星也不在乎，想着下次鱼子哥会从哪里冒出来呢？

或许是在左边，又或许是在右边，或者，鱼子哥会偷偷爬上岸，悄悄地来到自己身后，然后喊道：我在这！

小星坐直了身体，煞有介事地向左撇撇眼睛，又向右撇撇眼睛，然后忽然转过头去，可是哪里有鱼子哥的影子啊。

她被自己逗乐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可是鱼子依旧没有出现，小星又开始有些发慌。她茫然地四顾着，可眼中只有静静流淌的溪水，。

她感到不安起来，她多么希望鱼子哥能赶紧出来啊。

小星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喊：“鱼子哥……鱼子哥……”

只有一片静静流淌的溪水。

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像小草一样，在小星的心里长出来：鱼子哥会不会死了？

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中有无数的亮光在闪，茫茫的，那是溪水里的闪光。

她害怕地大哭了起来。

“哗啦啦……”小星身前不远处，一个脑袋突然钻了出来。

小星忙擦了擦眼泪，看去。

“鱼子哥――”她高兴地大喊。

鱼子有些莫名其妙，待看到小星小脸上的泪珠时，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便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马上又有了主意。

“你看这是什么？”鱼子往前走了两步，举起双手间的一个大东西。

“啊――鱼，是鱼，好大的一条鱼！”小星惊喜地大叫着。

鱼子开心地笑起来。

“这是一条草鱼。”

小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鱼：真大，真好看。

她有些看不够。

她想用手摸上一摸，可是手刚伸到一半，又赶紧缩了回去。

鱼子笑着说：“摸吧，摸吧。”

于是小星又伸手摸去，她先是轻轻摸了一下，然后摸了一下又一下。

“好滑唉！”小星笑眯了眼睛，一脸满足。

她又抬头看了看鱼子，当看到他那一口大白牙时，她没来由地想到了晚上挂在天边的月亮。

鱼子高兴的说：“晚上我给你做鱼汤喝。”

小星也高兴地说：“我最爱喝鱼汤。”

她看着大鱼：“你晚上就要跑进我的肚子里啦！”

可是她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开始有些忧愁。

“怎么了？”鱼子看出了她的心思。

小星说出了心里想的：“大鱼要死的，然后我们才能喝到鱼汤。”

鱼子一怔，随后笑着安慰：“因为我们要吃饭，要填饱肚子啊，要不，我们的肚子可要不高兴啦！”

小星终究是喜欢鱼汤的，很快又高兴起来，不再想它，她脑袋里有了新问题：“鱼子哥，你真厉害，你是怎么抓到的？”

鱼子已经将鱼放到了岸上，重新坐了回去：“我最喜欢水，所以打小就游水了，在水里，我就像鱼儿一样快活，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我就学会了抓鱼，可是要在水里抓，那是很难的，大人们都不行，我也是后来才慢慢地发现了一个诀窍，不过也不是次次行，今天运气好……”

两个人一个问，一个说，太阳就那么溜到西边去，变成了一个火红火红的大炭球，溪水里就像是洒满了金子，闪亮闪亮的。

鱼子用草茎提着鱼，和小星开始往回走。

小星的头上戴着一个由柳条编成的帽子，上面还插了一圈的小红花、小白花、小蓝花，十分漂亮。

他们说着话，翻过小土坡，伴着蜜蜂和蝴蝶，呼吸着花草的香味，他们身上，被即将躲到大山后面的太阳描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很好看。

前方，村子萦绕着暮霭，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

很多年后，当小星再次见到鱼子，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她才从鱼子口中知道，那个充满色彩的夏天，真正意味着的是什么。

也是直到那一天，她才明白，她的妈妈，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又遭受了多少的委屈――才使她，始终都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