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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意识流了,这完全是出于被动,背离了他史学家的本质。他的思维原本是清晰的,有条理的,脑海中有无数条轴线,像挂在晾杆上的面条,一目了然。它们按照时间顺序,串联起了朝代、年号、人物、事件等诸多因素,有条不紊地安静在他脑中的知识储备库,任凭他随心所欲地调动,为他的思想、言论服务,使他能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成就了他的身份、地位、荣誉、学术。
然而光阴荏苒,朝代、年号、人物、时间的对应关系在脑海里面错乱,他唯一能准确关联的人,只有武则天。好像他曾经到过那个朝代,和她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热恋。他像呵护着草尖上的露珠一样,呵护着这个秘密,即便一天一天老去,他也依然坚守着这片记忆的阵地,不让它因为时间的侵略而残缺满地。不过这也并不奇怪,他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个男人。武则天也一样,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个女人。他对她的记忆,依然出于本能。
他开始认识到普鲁斯特的伟大,虽然以前也认为他是了不起的作家。但当时并不很理解《追忆似水年华》,现在他能够理解了。他记得那是分为很多卷的一套书,花了他很多时间才读完。他反复提醒自己,一定要爱护眼睛,不要弄得像陈寅恪先生一样,晚年双目就失明了。他认为,一个人的读书量和眼睛的耗损,存在着一定的比例关系。读书越多,自然眼睛损伤越厉害。历史典籍,碑文石刻,往往字迹漫灭,对眼睛的刺激尤甚。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在探索真相,追求光明的道路上,他始终谨小慎微地对待自己的眼睛。
尽管他已经活了八十多岁,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但是他仍觉得没有活够。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他开始认同沈从文的观点,活着是一种偶然。所以,许多时候,他对幸福的要求很简单,仅仅是活着,健康的活着,也就是:活着,如此而已。由于腿脚已经不便,探索新大陆与旧地重游都完全没有了可能。所以,他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孤独患者,靠追忆逝去的岁月,来排遣无尽的孤独。
抬起头,刚才那只猫已不知去向。他环视院子,目光呆滞,若有所思。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墙角的竹篱笆是最初的围墙,是祖先的痕迹。虽然也更换,却一直没拆掉。他后面的房子,是在祖宅的基础上重新修建的。因而,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和祖先的贴得很近,或许祖先一直就守护着他。他甚至产生幻听,好像有祖先的脚步声,说话声,在屋子里回荡,如同风吹竹叶发出的沙沙声。
屋子里太过空旷,孤独的人难免如此。安静与孤寂使人深邃,哲人往往是类似环境的产物。年轻的时候,他去过毛主席香山上的双清别墅,当时人很多,被人流催逼着离开了。只有别墅前那一树火红的枫叶,依旧在记忆中清晰,像跳动着的火焰,始终温热着一颗终将变得冰冷的心。去那里当然不止一次,最初站在枫树下和他合影的女生,还不是娜塔莎。认识后娜塔莎之后,为了表示对她的忠贞不渝,所以相册里只有和娜塔莎在枫树下合影的相片。
他这一生都致力于历史研究,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可以说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春风秋月”了。宫廷秘史、红杏出墙的事,他了解的太多。所以他并不相信爱情的至死不渝,他觉得能和一个人至死不渝的,只有地心引力和喉咙中的呼吸。当初和他在枫树下合影的女生背叛了他,她给他的伤害促使他沉浸在历史典籍中疗伤,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他的史学研究能力。所以他至始至终都不埋怨她。毕竟北京的诱惑太多,任何感情的分割,都不能归结为某一个的罪过。倘若交给历史来评说,免不了谁都有错。
认识娜塔莎也很好,她的存在让他沾上一些“洋气”。所以在外界眼中,他并不是一个学究,人们愿意去读他的著作。但他始终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感随着研究的深入加强。虽然经过半个世纪,娜塔莎已经对汉语十分熟稔,而他也掌握了俄语。可他还是陷入孤独的荒漠之中,内心与他人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是他在走上研究的道路之初就预料到的,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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