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珠是被许许多多人捧着的那颗明珠，而现在，这颗明珠被掉进了尘埃。
小珠的爸爸江大海，是个很有本事的人，靠一个水果摊起家，短短十几年时间便积累了百万资产。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江大海这个生意上的常胜将军。在一年前，因为轻信一个生意伙伴，不仅将自己的公司赔了进去，血本无归，最后还因为非法集资被抓进了监狱。而小珠的妈妈是公司的会计，在江大海进去的第二天，她也被警察带走了。
小珠由以前的金枝玉叶，一下子沦为阶下囚的女儿了。
一
贾花香是小珠的婶婶。小珠小时候，正是爸妈创业最艰难的时期，那时，他们没有钱请保姆。于是，江大海将小珠的奶奶从老家接了过去照顾小珠，一照顾就是六年，直到小珠上了小学。原本，他们一家是希望奶奶长期生活在兰州的。可是，奶奶那年已经七十岁了，奶奶想家了，尽管爸妈和小珠百般挽留，她还是执意要回去。
奶奶回了老家后，小珠整整哭了一周，她老怀疑爸爸、妈妈不要奶奶了。哭到最后没办法，江大海答应女儿，到放暑假了就送女儿回老家，让她亲口问问奶奶。
于是，放了暑假的第二天，小珠就回到了老家。那时的小珠简直就是一个公主，白果似的脸蛋，一汪池水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双手小葱似的，圆润光滑。她还穿一个白色的纱裙，裙子后面系蝴蝶结。全村大人、小孩都围着她看。
小珠的婶婶贾花香忙坏了，她给小珠面前放很多好吃的。她说：“吃吧，这些都是婶婶专门给你留的。”她拉小珠坐凳子，先用自己的衣袖擦擦凳子，才让小珠坐。吃饭的时候，她把她自个的三个孩子像赶鸭子一样赶了出去，等小珠吃饱了才让他们吃。
小珠就这样整整待了一个假期，她和小伙伴一起下河摸雨，上树掏鸟窝。只是小珠不敢上树，她站在树下，而贾花香会上树去给她掏。贾花香说：“小珠是我家的宝贝，我最爱她了。”
从那以后，每年寒暑假，小珠都会回老家。到最后不是江大海送她回来，是贾花香去接她。她说：“我给小珠准备了一大堆好东西，小珠一定要回来尝尝。”
那时，伙伴们都很羡慕小珠，不是羡慕她爸妈有钱，是羡慕小珠人见人爱，连她婶婶都那么喜欢她。感觉小珠真是命运的宠儿。
二
小珠这次回来也是暑假，只是不同的是，小珠要在这里长住了。她爸妈现在还在监狱里，她家的房子已经被银行收走了。
小珠是下午回来的，刚进家门，她就看到了从地里回来的婶婶。她叫了声：“婶婶。”贾花香没有像往常一样拉住她的手嘘长问短，而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扭着屁股进了房间。
小珠愣在原地，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晚上，小珠是和奶奶一起住的，盖了一床被子。床和被子都很小，小珠害怕吵着奶奶，整整一晚上没敢翻身。小珠想到以前每次回来，贾花香总是给她准备最好的被子，她一个人住一个大房间。晚上，贾花香还会给她过来赶蚊子。
天还没亮，小珠就听到了贾花香的声音：“都几点了还不知道起床，以为自己还是大小姐啊，我们家可不养吃闲饭的。”
小珠揉了揉自己的腿，昨天坐了一天车，现在还在发酸。奶奶让她再躺会，小珠摇了摇头，坐了起来。
贾花香找人在修猪圈，她手脚麻利地一边干活，一边对着小珠的小叔指桑骂槐：“我这辈子啥命啊？嫁到你们江家就没好好活过一天，靠山山倒，靠水水跑。现在好，还要给别人养孩子，我真是作孽啊。”
小珠的叔叔说话结巴，矮个，一说话，哈喇子流一地。小珠想到了爸爸江大海，他那么能干，领导几百人，站台上讲话，一讲两、三个小时，连草稿都不拿，下面员工掌声拍得山响。
“明明是亲兄弟，差别咋就那么大呢？”小珠心里想。
“别……别在娃跟前说，娃听见了不好。”因了叔叔的这句话，小珠感觉自己刚才的想法真是有点不道德，叔叔是好人。
“怕什么啊？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啊，还不赶快过来搬砖。”最后这句话是对着小珠说的。
小珠赶忙过去，学着叔叔的样子，将砖一块一块摞起来。
只一小会儿，小珠的手就磨破了，血流在了砖块上。贾花香看见了连头都没抬一下。小珠想起了有一年暑假，她和小朋友玩时不小心用刀子割破了手指头，只一点点伤，贾花香又是给她找创可贴，又是紧张的样子。
回到房间，堂弟、堂妹们在翻她的行李。一个粉色的裙子已经被堂妹套在了自己身上，她太胖，裙子都被拉坏了，还在往上拉。那是妈妈送给自己的礼物，可小珠什么也没说。她拉开行李，将所有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大堆，放在了堂弟、堂妹们的面前，他们一窝蜂上来，抢走了所有的东西。
第二天，贾花香从集市上买了十只小猪。对小珠说：“兔子都知道留三窟，你爸妈也不知道给自己留个后路。我家穷，你不能像以前在你家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以后那只笼就是你的了，猪爱吃青草，每天三笼，一笼都不能少。”
小珠抬起了头，看着面前十间蹭亮、蹭亮的大瓦房。她记得在有一年暑假贾花香去接她时，拐弯抹角地说，邻居们都盖房子了，他们家房子太寒碜。江大海一次性给了十万元，她回来才修了这个房子。贾花香身上穿得那件衣服，也是妈妈给她买的。还有叔叔开的那辆三轮车，也是爸爸给的钱买的。
这些，小珠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她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从那以后，小珠提着篮子，天天去地里拾草。
三
开学报名的前一天，贾花香的脸终于拉了下来。小珠站在她旁边，一次次地哀求说：“婶婶，求你了，让我去上学吧，我每天下午回来，活一样都不少干。”
看到小珠快要跪下了，叔叔也站在一边求情，说：“让娃去上学吧，她还那么小，大点了回来干活也不迟。”贾花香才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但是，贾花香开出的条件却是，小珠不能住校，她每天下午回家还要干活。
小珠的奶奶看不下去了。她对小珠说：“奶奶带你走，咱们出去讨饭都比在这受罪强。没见过这么下三烂的人，前几年，你爸、妈可没少接济他们。”
小珠摇了摇头说：“奶奶，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小珠在学校里很用功，上课争分夺秒，连上厕所都是小跑。小珠的成绩很好，全校第一名。大家都惊叹，不愧是省会回来的学生。可只有小珠自己知道，她在兰州时，成绩并不好，小薇是下了死功夫的。
小珠没有自行车，十几里的路全靠步行，小珠那双葱段似的小手，也变得粗糙，布满了老茧。
四
小珠喂的猪出栏了，卖了好价钱。
小珠考上北京的学校了，吴田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第一次有人考上北京的大学。
贾花香眉开眼笑，她给小珠做了一套衣服，桃红色的，虽然很便宜，但小珠很高兴，她刚来时带的那些衣服，因为长期劳动，已经破的破，烂的烂了。
贾花香杀了一头猪庆贺，她挨桌敬酒，接受人们的恭维。她说：“我们家孩子我知道，小珠是有大出息的人。小珠忘不了她婶，没有她婶，哪有她的今天！你说是吧？小珠。”
小珠的叔叔，也在结结巴巴的讲祝酒词：“我们家小珠跟……跟她叔一样，聪……聪明。”台下的人哄堂大笑。
小珠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爸爸、妈妈，他们因为表现好被提前释放了。小珠像燕子一样扑进了他们的怀里。
这个只有18岁的女孩。她个子不高，只有1米五左右；她很瘦、皮肤因为长年劳动变得很黑；她不善言辞；面对困难，一言不发。但是，她却用自己的坚韧和努力，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宝贝，让你受苦了！快让爸妈看看！”爸爸妈妈一边掉眼泪一边摩挲着小珠的头。
“我还是我啊，爸爸妈妈，你们看，这不好好的嘛！”小珠安慰着爸爸妈妈。
是啊，尽管蒙上命运的尘灰，但小珠依然是一颗不会褪色的明珠。
作者：李娟，甘肃庆阳人，有近两百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小说集《子午岭的天空》将于近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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