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树

作者: 蝠荷堂 | 来源:发表于2018-10-10 11:33 被阅读0次

    我的印象里,苏州老城里有大构树的地方不是荒地,就是废墟。基本上,没什么人气的地方才会有。苏州话读音称构树为“谷”树。这是一种极为普通却难得善终的树。

    它,不是乔木,树形不美。生长的态势却充满热情:主杆离地不多高时就开始分杈,斜着生长一段然后分杈上又分杈,这些枝枝杈杈上覆盖着层层的手掌般大的树叶,如果任由它长去,那,被它扎根的地方一定将由它和它的子孙完全占领。构树分雌雄,雌树到了夏天,会结出艳红的果实,像杨梅大小,结构有点像剥了皮的橘瓣的针囊。可以吃,但因为味道一般所以没人去采摘,靠着红宝石般的颜色,吸引小鸟们来啄食。听养鸟的朋友说:绣眼很喜欢这种果实,踏笼里放着构树果,不用 “媒头”也能请君入笼。于是小鸟成了它子孙繁衍的搬运工,借着频繁的空运航班,它将种子裹上肥料播向四方。

    构树的树叶不像枇杷树或者桃树,柳树们那样:从嫩叶到长成只是颜色的深浅,大小的差别。它的叶子即使在同一株树上都会有不同的样貌:有的卵圆形像桑叶,有的是分裂成三叉形的,也有三叉之外,叶底根部多开两叉的。叶子正反面都有绒毛,朝上的正面摸着更毛糙些。

    住在小巷里的居民应该都见过小的构树。河边驳岸的石头缝隙里,淤积着青苔,泥尘的瓦垄上,厨房小窗台上的青砖缝里……在水汽充盈的苏州老城里,只要有点泥土,种子落下,就能随遇而安,萌发出来。没人特意去种它,它的生长能力太过旺盛,刚见到时还是稚嫩的小苗,不经意间,再看到它时可能已经是迎风摇曳的一大丛了。长在屋顶,砖缝里的,初时,不被人发现,到了黄梅时节,屋漏如注,请来泥水匠人,上到屋面上去捉漏方才发觉,须连根拔除,方保无虞。院子里如果长出了一株构树,不及时处理或者修枝的话,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舒适环境下,它铆足了劲生长。你一定会惊异于它追求高度的雄心与横向发展的速度,很快,小院的空间容不下它的恣意。到那时,如果再想控制它,不说别的,截下的枝桠,树叶堆积如山,运出弄堂都很费力。所以只要是落到住家的范围里,冒出的苗头大都会被铲除掉。

    河岸边,桥板缝隙里长出的构树,只要不碍着旁人,可以长得长久一些。我们小时候,在创新巷(胡厢使巷)河边玩,居委会门前的驳岸缝里就有一株,采它的嫩叶,选取开叉匀称,漂亮的,贴在胸前,美其名曰“戴勋章”,树叶的绒毛粘到衣服上不会马上掉下来,把手反靠在腰背,努力凸出肚子,模仿将军的横行步态。一场“好人坏人”的打仗游戏结束后,河边的构树叶子也消耗了不少。平江河上的相思桥(胡厢使桥)原先并不光鲜,桥栏杆缺了几块,桥面上也是弹石路面,自行车可以骑上,趟下的。一株构树长在朝南的桥身上,身材不大。大约环境险恶,营养不良,所以一直很瘦小,一丛灌木似的,勋章形的绿叶搭配着古桥的残破,很有沧桑的年代感。后来,露在石壁外的根一点点鼓出来,像正在发力的胳膊肌肉一样。不久,古桥修缮,拆建时才发现它在桥里面盘根错节,根须深达河面,再不处理,有朝一日桥栏杆也许都会被它顶到河里去。桥修好了,构树消失了,驳岸整修了,构树自然也清除了。现在的桥面部件之间都是树脂嵌缝,草都难长,驳岸里填塞水泥,连黄鳝也没人钓了。

    写这篇文章时,隔着南窗,邻家的一株大构树的蒲扇叶子就在我眼前摇着。曾经的那一家邻居,老先生喜欢莳花弄草,原先的小院子里摆满了应时的花草,长着一架葡萄。屋顶上也搭了许多盆景台,放置着多盆拗好造型的五针松。下班后,一个人在屋顶上要忙碌很久。有时太太和女儿们也会来欣赏一下,夸赞他的工作。后来,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小院变得冷清起来。几年前,先生去世了,太太不会也无力管理这些花草,女儿们怕母亲一个人睹物伤情,就轮流接她去住住。起先还回来,这几年,整年不回,小院杳无人声,现在成了野猫的乐园。这株构树就是这期间萌发出来的。隔着窗看去,屋顶扔着些空,破的花盆,原先的盆景都不见了。那架葡萄还在自生自灭,整个院子除了勉强露出的一点屋瓦的黑灰色,余下的就被笼罩在这株构树的枝叶中了。而且,这无人管理的构树还在向上探头,无需多时,就要将它的枝叶探过墙来。

    查了点资料,原来【诗经】里【小雅-鹤鸣】中的“其下维榖”的“榖”就是它,正合苏州话的读音,历史相当悠久。我们大都知道出自【鹤鸣】篇里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句子,却没在意到构树的存在,隐喻为“小人”。【水浒里】武大郎的绰号“三寸钉,谷树皮”中的谷树也是它,它的树皮是浅棕褐色,表面无木质层,虽不难看,却护不了芯株,很容易剥去。但它其实很有用处:树皮是造纸的好材料,纤维密而长。嫩叶可以做成猪饲料,砍破树皮流出的汁液可用来治疗神经性皮炎,癣症等。夏、秋采汁液、叶、果实及种子。冬、春采根皮、树皮。几乎没有浪费的地方,具有很好的经济效益。又适应各种恶劣环境,对改善雾霾,扬尘多发地区的环境也大有好处。

    只是,它不适合在住宅密集的城市里生存,拥挤的空间里容不下它需要的高度和宽度。果实不好吃也是一个硬伤,若是有枇杷,杨梅般的风味也许会有有心人来改良它。更恶劣的是,果实烂熟掉落后会粘在一切在它下面的东西上,烂糟糟、湿漉漉,不易清洗。鸟雀来享用果实时,对于树下走过的行人或是停着的汽车毫无顾忌,边吃边拉。而挨过果子加鸟粪炸弹的人们自然对它心生恶感,最终多半都是被人们驱逐,换上其他植物或者干脆变成一个车位。

    如果斑驳的院墙上露出大株的构树树冠,那基本可以知道,里面没人居住或者很少有人来,凸显一种阴森感。娄门城墙遗址的土山上长着几株,有些无人的绿地里也能看到。拆迁的废墟,只要不是很快清空,动工的,多半能看的到它的身影。它的这一特性引起人们的心理不适,有将其称为“恶木”的。

    有用,但没长对地方,这是它的悲哀。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们其实并没有办法让它完全消失。它若懂得收敛,低调的道理,或可得到些善待,只是,它终究只是无情物罢了。

    仔细想想,世间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蝠荷堂

                                        2018.8.8

    平江路驳岸里的小构树

    构树

                                                               

    平江路驳岸里的小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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