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圣三位一体》是俄罗斯圣像画中最美的作品之一。所谓圣像画(icon),就是希腊正教与俄罗斯正教等东方正教会做礼拜时使用的木板画,词源为希腊语ekion,即“图像”之意。电脑用语的“图标(icon)”,以及图像学(iconology)都与它语出同源。
卢布廖夫《圣三位一体》这幅画的作者,是15世纪初期的一名画僧安德烈·卢布廖夫①,俄罗斯最具盛名的圣像画家。然而关于他的生平事迹,现今却几乎没有多少了解。纪传体风格的黑白长片《安德烈·卢布廖夫》(1969年),是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根据极其微小的历史线索——画家曾在何时、何地从事圣像壁画的制作——全凭想象创作出来的。
①安德烈·卢布廖夫(Andrey Rublev,?~1430):据大略估计,出生于1360年至1370年之间的俄罗斯中部地区,1404年之前一直是修道士。曾跟随希腊出身的优秀画家费奥凡·格列克(希腊名字为迪奥发内斯,Theophanes)共同制作壁画而受益良多。其后,曾在莫斯科与弗拉基米尔城绘制圣像壁画。《圣三位一体》(又名《三圣图》,译者注)便是为莫斯科郊外的谢尔吉圣三一大修道院创作的——原注
影片最后一章《铸钟》:战乱之中,画僧卢布廖夫杀掉了一个企图掳掠少女的士兵,他因此备受罪疚感的煎熬,跌入痛苦地的深渊。他折断画笔,强迫自己禁语修行,孰料某日,却邂逅了一位少年。这个处于成长期、身心尚未稳定,刚奔跑起来就差点跌倒的小小少年,不知什么缘故,竟肩负起铸造巨钟的职责。他率领不肯听从指令的匠人们,大声发号施令,歇斯底里地叱骂,简直粗暴地行使着权力,逞强再逞强担负着本不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同时也竭尽全力参与到劳作之中。
少年是战乱和瘟疫中死去的铸钟领袖之子。他声称自己继承了父亲的真传,获得了铸钟领头人的差事。卢布廖夫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当中,而少年不同,他拼尽全力与现实角斗,活得生机勃勃。卢布廖夫为少年捏一把汗,同时也一直从旁守护,目睹了少年在人群背后的不自信和深切的孤独。
那些老资格的工匠们,起初还抱持着怀疑态度,不知是否该跟随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可是看不过去少年容颜憔悴的模样,伸出了援手,最终完成了巨钟的铸造。巨钟在订制它的大公面前敲响,发出了悦耳的鸣音(这个感人的故事蕴含了一种崇尚“气魄”的英雄主义情结,经验尚浅的少年是如何做出正确的技术判断并下达指令的,影片对此并没有任何具体描述。幸田露伴②《五重塔》的故事也同样如此。我一方面为之感动,另一方面又有点想提出质疑,不过这个问题就暂且不做探讨了)。
②幸田露伴(1867~1947):日本明治时期著名小说家,本名幸田成行。自小受到中日古典文学的熏陶,学识渊博,文学造诣颇深,以《五重塔》和《命运》等作品确立了文坛地位。《五重塔》描述了身怀绝技,但相貌平平、拙于世事、始终运势不佳的木匠十兵卫,自荐要求建造五重塔,并克服种种困难与他人的陷害最终成事,扬名四海的故事。
当钟声远扬、响彻四下之际,少年没有和工匠们分享这一刻的喜悦,而是离开众人,独自倒在泥泞中啜泣。卢布廖夫将他抱在自己膝上(犹如《圣殇》或天主教的《圣三位一体》像)。少年哭着坦白道:“父亲才没传授我什么铸钟的秘技。他一声不吭地死了,把一切都带到了坟墓里去……”卢布廖夫哄孩子似的劝道:“铸钟不是成功了吗?怎么还哭呢?……和我一起走吧。你铸钟,我画圣像……大家都欢天喜地,这可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没有人会责备你……”(引自DVD字幕)
一番话说完,影片骤然变成了彩色,镜头以极其微小的位移,缓缓扫过圣像画中圣人衣饰的细节,仿佛舔舐着画面。歌声涌起。镜头贴的紧密以致分不清眼前所见属于画中的哪个部分,有种抽象画的印象。圣人的眼睛也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宛如卢布廖夫为少年指点的那份光明就此获得了生命。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诞生了。圣像画在镜头下渐次成形:风景、人物、马儿与天使,依次展现出圣经故事的片段。并且,卢布廖夫对人物颜貌的深奥表现也令观者印象深刻。终于,《圣三位一体》完整地显现在我们眼前。歌声悄然止息,雷鸣轰然响起。雨声渐起,淅沥之中另一幅圣像《基督》,目不转睛凝视着我们,雨水打湿了它的表面。影像又回复到黑白状态,河中央的沙洲上,马儿淋着雨小憩,影片以一副寂静的远景结束,呈现出塔可夫斯基独特而意味深长的水之余韵。
我为镜头下圣像画的彩色光感感叹。一截截断片式的图像宛若幻觉,勾动起观者的想象。残留下来的色彩虽仍鲜艳,但作品整体几乎都已颜色剥落和风化,变得斑驳破败。这才美妙。因为画中印刻着它所经过的历史与时间的痕迹。我被这份沉重感震撼。似乎那些剥蚀和风化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性的体现,正向着我们内心深处娓娓倾诉。
对于绘画,我们通常不是瞻仰真迹,便是欣赏画集。不过在现代,观看影像的机会也非常多。这种方式的特点是:首先,跟观看局部放大图一样,不仅会被细节描写的逼真所打动,而且,不管是微距拍摄也好,摇摄或移摄也罢,都利用对视野的限定来诱导观者,可以提高注意力;其次,电影的影像都是打光拍摄的,更加强调了画面的透明感,以及光的效果;最后,影像会经过剪辑、微调等处理,那么即便是没有采用透视法的绘画,如平面画、抽象画、素朴画等,也会让观者下意识里体会到一种空间感。我想,通过电影观看绘画的视觉特点,可以概括为以上三点。
《安德烈·卢布廖夫》这部影片中,微距拍摄的圣像画的剥落、风蚀,与时常出现在塔可夫斯基镜头中的水洼、半沉于水中的枯枝,都同样隐藏着惊人的表现力。塔可夫斯基能从这些事物与意象中看出它们隐秘的特质,正是他的非凡所在。人类营营役役的生活、其间的苦恼与憧憬,以及将一切冲刷、裹挟而去的时光之流,自然的风化侵蚀,人为的破坏,长河逝水永不断绝……总之都诉尽了诸行无常的悲哀。
而圣像画的整体,便不具有这种力量。从画面的全貌很难看清楚颜料剥落的痕迹,可能反而使观者不够尽兴和满足。即使圣人们的颜貌被特写镜头巨细无遗地加以捕捉,也仅能展示出卢布廖夫画技的精湛和宗教性的内涵,至于他所抵达的画境、心境,即精神性高度,却必然无法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不过,单就《圣三位一体》这幅画而言,比起经由影像去领略剥落风蚀造成的清冽透明之感及配色的优美,倒不如说,凝睛细赏画册里的全貌图和局部放大图,所带来的感动远远更直击心灵。天使三人组成的漂亮构图、出色的颜貌刻画,都营造出一种优美静谧的氛围,这一点也是从电影中不能充分体会的。
剥蚀与风化蕴含的力量,只要不超出一定限度,不止是圣像画,在观赏湿壁画、《源氏物语绘卷》等古老画作的时候,也能下意识有所领教。而对名画出于保存目的进行的原样复制,虽能够让人了解它们本来该是什么面貌,获得一份珍贵的视觉体验,但更多时候,却无论如何反映不出原作那种包含着沧桑的魔力与凝重的历史感。
现在,各国的名画修复与清洗项目都在推进当中。许多画作因此获得新生,色彩的明艳程度令人惊叹不已,但其中亦有一些因为过于艳丽,反叫人心中有些莫名的遗憾。而与此相对照的另一个极端,是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过去修复补绘的痕迹被清除得如此干净彻底,也使它稍稍丧失了一些魅力。单为了做考古研究或满足好奇心,大概也算一项“丰功伟绩”……不过,若对《最后的晚餐》也进行一下极其微距的拍摄,同样会十分有趣【例如结城昌子在《原寸美术馆——聚焦画家的笔端》(小学馆,2005年)中的分析】,因为画面的剥落和裂痕也能够造就一幅崭新的画作。
说来卢布廖夫在《圣三位一体》中描绘了三位天使,但其实这只是他们的化身:左边是作为圣父的上帝(神),中间是圣子基督,右边则是圣灵。公元4世纪确立的“父子灵”信仰模式,被称作“圣三位一体”。对于非基督教徒来说,这是多么莫名其妙且牵强附会的教义啊!不过在西方天主教、新教以及东正教的传统当中却各有微妙的不同,于是理解起来就更麻烦了。在天主教的观念中,这三者只是位格不同,但实为同一个本体(即三位一体),他们用圣父(神)将死去的基督抱在怀中,且脸颊与脸颊间有一只象征圣灵的白鸽,以此类图像来表现这个概念。然而,东正教却认为:三者既是各自独立的存在,同时又兼具一致性的属性,称呼的方法也改作“至圣三者”。正如我们在本篇这幅圣像画中所见,卢布廖夫不得不描绘《圣经·旧约》里的三位神的使者前来拜访先知亚伯拉罕,并接受飨宴款待的场景。
画面背景是亚伯拉罕的庭树与宅邸。桌上的圣杯中绘有一头子牛,象征着亚伯拉罕与妻子撒拉的款待。代表圣父与圣子的天使们,伸出右手为子牛祝福。据说,这头子牛实际上也同时象征着基督本人。正因如此,身为父亲的上帝才会给予祝福。而圣子基督也这样做,则意味着愿意为上帝牺牲自己的生命。哦……这个观点主要来自《名画之旅》第四卷《凝望天国的视线》(讲谈社,1992年)中富田直佐子的解释。
我见到这幅圣像画的原作,是在1968年冬,初次到访苏联的时候。《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1968年)参评塔什干(乌兹别克斯坦首都)举办的亚非电影节,我被伙伴们推选,作为创作团队的代表前往。多亏了担任同声传译的加莉亚女士,她告诉我:“来到莫斯科,就该去参观一下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The State Tretyakov Gallery),不看看《圣三位一体》可不行哦。”
当时,我还参观了苏联的国家动画制作厂,他们的木偶动画部门设在一座老修道院的建筑里。在此之前,我全然不知世界动画名家,也是我友人的尤里·波萨维奇·诺尔斯金(Yuriy Borisovich Norshteyn)就在这里工作,而他创作的动画电影《库日涅茨会战》(1971年),就把圣像画、年代记手抄本的细密画风格运用得无比美妙。例如,出征前与妻子依依惜别的农民兵,像是圣像画中歪着头沉浸于哀思的圣人,那苍老的面容,流露出对战乱之时连老人都要被迫从军的悲哀。此外,对战斗中四溅的鲜血,诺尔斯金用了冷调的白色剥落来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这趟旅行中我所难忘的是,埃里温(亚美尼亚共和国首都)郊外的正教会祭礼。在教堂的正前方,当地大家族各自分头宰杀献祭的羔羊,用羊血在额头画上十字,看得我触目惊心。之后,大家分散至野外,一面将切好的羊肉放入大锅内烹煮,一面喝起伏特加酒,并用极薄的无发酵面包片,夹着带骨的羊肉和韭菜吃。我端起相机,对方却递来手中的食物,邀请到:“吃吧!吃吧!”还把盛有伏特加的酒杯往我手里送。
我感激地吃着得到的食物,真切感受到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在人与人之间,民间信仰得到了延绵不断的传承。
(补记)《库日涅茨会战》的“库日涅茨”是一条河流的名字,属于伏尔加河的支流。那场会战是俄罗斯人与蒙古入侵势力的战斗。在蒙古人统治之下的俄罗斯,亦即“蒙古的枷锁”,从卢布廖夫的时代起便一直延续。里姆斯基·科萨科夫(Rimsky Korsakov)的歌剧《隐城奇特基与圣女菲芙罗妮雅的传奇》第三幕有一首间奏曲《库日涅茨河畔的战役》。于是,把电影里的“库日涅茨”与俄罗斯基督教传承的历史拉扯在一起,误以为库日涅茨会战是个发生在赫尔松——即10世纪黑海地域的故事,造成这种误会的“元凶”是我。以前看影碟时,我对里面的解说一知半解,“大概是这么回事吧”,凭着推测写下的东西,在那之后,又被其他解说者想当然地加以定论并传播……实在是遗憾,且羞愧之至。
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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