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人间四月芳菲尽,四月有个特殊的节日,清明,往年的清明,我们家是不需要准备的,而今年情况有些不一样。
记得那天我正在上班,爸爸打来电话,我带点疑惑接通电话,爸爸在电话那边说,在上班吗?我说嗯,爸爸说你佬今天从医院接来家了,我问怎么回家了,爸爸说医生讲治不好了,两边肺全白了,没有办法了。我有些愣住,过了会问到那俺佬现在怎么样了?爸爸说,现在微微睁着眼,过会就给他穿寿衣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来家,我说知道了,我今天就回家。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多钟,没一会妹妹发来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中午吧,你看看那边车票,老婆在群里看到消息后也问我知道了吗,我说知道了,你在家先收拾收拾东西,过会带儿子一起回家。
佬佬是去年12月16号生的病,那天特别冷,入冬以来的第一次大幅度降温,落差十几度,佬佬上午去上厕所,厕所建在院子里,距离屋子几步之遥,但温差巨大,坐在马桶上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奶奶知道他去上厕所,可是过了会看他不出来就去叫他,叫他没反应就进去看他坐在马桶上,身体靠在旁边的墙上,奶奶去拉他,拉不动,便赶紧跑到门口喊我叔,叔叔费了好大劲把他背到三轮车上,送到乡里的医院,路上又给在县城的四姑打电话,乡里的医院说看不了,还是送到县城吧,四姑又开车把佬佬送到县城的医院,医生拍完片子诊断是脑出血,情况不太乐观。
下午我爸得知消息后,晚上我便开车带着爸妈回了老家,路上下了些小雪,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夜里12点了,下了车寒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戴上口罩走进医院,深夜医院里静悄悄的,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进病房,暖气开的很足,我看到叔叔戴了三层口罩,对我们说了声,都来到了。爸爸嗯了一声。我看到佬佬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胳膊上绑着血压带,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心率监测器,有几根线条从机器的尾部延伸进被子里,然后分别固定在佬佬的胸口上,上面的数据我有些看不懂,只能看懂心跳,时高时低不是很稳定,床尾竖着一根杆子,上面挂着吊瓶,药水顺着管子一滴一滴的落下,这一幕我只在电视上见过。我走过去看到佬佬还没有睡觉,眼睛微微睁着,头有些无意识的摇晃着,我握着他的胳膊弯下腰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俺佬,我是斌斌。佬佬似乎听懂了,把头扭过来看了看,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脸上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抬了抬胳膊,我拉他手想问他干嘛,我看到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病床的栏杆上,我看向叔叔,叔叔说,不系不行他老是乱动,想去摘管子。爸妈也过去说了几句话,我们便都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叔叔开口说到,都先回去吧,都在这也没用,医生说现在情况基本也稳定下来了,明天白天再拍个片子看看。我把爸妈送到四姑家,路上没怎么说话,到了四姑家,我又折返回医院,一个人在医院终归难熬,两个人可以轮换着休息,叔叔虽说情况稳定了,但我知道没有脱离危险期,得时刻有人照看着。
我回到医院坐在病床边,佬佬依旧没睡,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1点多了,我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他的手依旧被绑着,但他仍不遗余力一遍遍去拉扯着绳子,想挣脱开来,我看向另一边没有被绑着,问叔叔,叔叔说那边瘫痪了,动不了,我于心不忍,于是把他手上的绳子解开,我不想他到了这个时候还被绑着,他浑身上下能动的就剩这只胳膊了。绳子解开后佬佬抓了抓脑袋,然后去扯鼻子上的氧气管,又把手伸进被子里,我掀开被子一角看到他在扯身上穿的尿不湿,我想佬佬一辈子没穿过这个,觉得小孩子才需要穿,他不是小孩,又或许穿着难受,叔叔过来把他的手拿出来又绑了起来,我抓着他的手说,俺佬你快睡觉吧,睡着就不难受了,听医生的话,过几天好了我们就回家。佬佬似乎听懂了,稍微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便不再挣扎了。
在此之前,我似乎从未握过他的手,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总牵着我去吃大桌,而我早已忘记了那种感觉,如今他的手除了一丝温度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活力,记得上学那会爸妈在南方打工,我和妹妹跟着奶奶佬佬一起生活,冬天佬佬的手冻裂了就让我拿上学用的透明胶带贴上,微弱的白炽灯下我看到他的手心有着厚厚的老茧,冻裂的地方能看见一道道细小的血丝,我把胶带裁成一块一块小心翼翼的贴在每个裂开的口子上,贴完我说这样没用,佬佬却看了看手满意的笑着说,行、这样再碰凉水就不疼了。
现在连那些多年劳作留下的的老茧也没有了,佬佬在零四年前得过一场脑血栓,此后无法再做事情,佬佬说是耶稣看他累了一辈子现在让他享福了,佬佬信主,小时候生活在一起我常见他晚上在屋子里祷告,墙上挂着一副耶稣救世的图像,佬佬虔诚的站在那里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语速很快,有次经过他身边我故意脚步放慢一些,只听到其中一句,主啊,保佑我小孩在外一切都好。那场病过后,佬佬要拄着拐棍才能走路,再后来拐棍换成了轮椅,他推着轮椅慢慢的往前走,轮椅支撑着他成为他行走的辅助工具,我们有时候回到老家,看到他起身行走,会过去扶他,但每次不让我们扶,他说扶了不习惯,在家里起身去吃饭去上厕所,他就扶着床扶着柜子,扶着桌子,总之他不要我们扶,似乎怕给我们添麻烦,也知道我们不能总在家里陪着他,而且我知道他真的不习惯,佬佬,我对您的回报是那么微不足道。还记得有次您带我去南边村子里看病吗,那天我发烧,其实我可以走过去,但您非要用架车拉着我,有时候您就是那么固执,不然后面也不会走上一天的路,只为送一只病了的小羊,也不会让我把每次赶集买菜所花的钱记在本子上。那天您在架车里铺上一层被子让我睡在上面,又给我盖了一层,拉着我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我躺在车子上晕乎乎的能感觉到车轮碾压泥土发出的辘辘声和杂草划过车轮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那沉重的脚步声,每走一段路,您会停下来用力的甩几下小腿,口中还带有“嘿!嘿!”的声音,以此来缓解膝盖上的疼痛,那时候我才知道您膝盖早已落下了风湿的毛病,那一幕我躺在架车上并未看到,但画面却像刻在脑海,难以忘怀。
第二天白天我去四姑家休息,爸爸和叔叔在医院里看着,傍晚我和妈妈到奶奶家,路上妈妈跟我说,你奶要是问你佬怎么样,你就说快好了。到了奶奶家,我装作一副淡然的样子,大声的和奶奶说着话,奶奶问我,你佬怎么样了?妈妈说快好了,过几天就能回来了。奶奶又问我,那你佬可认得你?
我说,认得,就是不能说话,但手能动,口渴了还知道指指嘴巴。我没有说谎,我不想骗她,虽然佬佬指嘴巴的动作只有一次。奶奶听后,说,哦,过了会又说,我也想去看看。妈妈说,现在不让人随便看,外面现在都是病毒,尤其医院里头,才得注意来!你搁家也不能乱跑。就这,妈妈指了指我说,他四姑下午也发烧了,买药都不好买。
奶奶说,可是我想去看看,看不见我搁家里吃不好睡不好的,不知他在医院怎么样了?
妈妈说,那等两天,过两天好点了带你去。
在奶奶家吃完饭,我又带了些东西回到医院,佬佬依旧躺在病床上,看不出任何的好转,妹妹发来微信问我俺佬怎么样了?我说不能动不能说话,意识也不是很清楚,也不能吃饭。妹妹说,我想回去看看。那时候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而且疫情刚刚放开,我想说快过年了别来回跑了,而且疫情又严重,但还是说,想回来就回来吧,我还想说,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但没有。
第三天早上,佬佬出现了发烧的症状,医生看完之后把我们叫到了门外,说应该不是新冠病毒感染,而是脑出血以后的正常现象,但老人身体目前状况还不适合用退烧药,早上拍的片子医生看完说,脑出血已经完全控制住了,面积还是比较大的,目前治疗方案一是做开颅手术,把里面血水和破坏的脑组织清理出来,但考虑到老人岁数大了,有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如果手术成功的话还能多活几年,但肯定也是站不起来了,或者是保守治疗,就看能不能挺过去了,如果能挺过一个礼拜后面问题应该不大,但目前状况来看不太理想,还有就是手术费用也不便宜,我不知道你们家庭条件怎么样?叔叔没说话,爸爸说都是农村人,不是打工就是种地,医生说既然这样,那就考虑好,如果手术很有可能钱花了人最后也没治好,选择保守治疗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这个你们回头和家里人都商量一下。
谈完话爸爸去楼梯口打电话,我回到病房看到佬佬依旧睡着,佬佬平日里起的很早,以往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吃完饭出去遛弯了,走累了就找一个太阳地坐着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或者坐在街边,看人来人往的集市。
上午大姑一家来到了医院,表哥把奶奶也带来了,奶奶颤巍巍的走到佬佬的病床前,抓着佬佬的手说,他爷,我过来看你了。佬佬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奶奶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小孩娘。佬佬睁开眼睛,但依旧做不出任何回应,奶奶看到佬佬的嘴巴干了,抬头看向我们说,你们不给他喝水吗,水给我,我来喂。我把从家里带的玉米稀饭倒一点在碗里,把勺子递给奶奶,奶奶接过去用勺子挖了一点送进佬佬的嘴里,佬佬喝了两口便不再喝了,奶奶说,这是从家里带来的玉米稀饭,搁家的时候你最喜欢喝了,你尝尝可是的那个味。佬佬闭着嘴巴,又睡去了,奶奶的眼泪便下来了,带着哭腔喊到,他爷,你是怎么弄的,不认识我了吗?在场的亲人看到这一幕都很难受,我和大姑把奶奶扶起来拉到床尾的凳子上坐下,大姑说俺爷困了,睡着了。奶奶说,不是的,他不是睡着的。大姑夫也来劝,让奶奶先回家。奶奶说我不走,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他。但奶奶最后还是被众人架着走出了医院,表哥说,其实我想让俺嫏这个时候在医院多陪陪俺外佬的。表哥说的没错,我和表哥都知道,佬佬剩下的日子可能真的不多了。
后来二姑一家也来了,下午我又给在外地的三姑打电话,三姑说明天就回来。到了晚上小姑也从外地赶回来了,晚上爸爸和叔叔还有大姑夫小姑夫他们出去吃饭,商量着佬佬的治疗方案,最后还是选择保守治疗,我觉得也是这样,因为佬佬的年龄太大了,医院的病历上写着90岁,我不知道佬佬到底多大,即使再年轻十岁,也无法承受手术带来的风险。叔叔回到病房以后,我提着茶瓶出去打水,走在空荡的医院走廊,想起早上医生的话,泪水一下充满了眼眶,但很快我又恢复成没事的样子。走进病房,叔叔在和隔壁床的老张聊天,样子显然是晚上喝了点酒,他喝完酒说话比较慢,半歪着脑袋,有时话到了嘴边又要停下来想想,眯眯眼后再继续说,我嫌他话多,想着这个时候不应该再喝这么多酒。叔叔和老张聊天的话中,得知老张有个女儿在广东当老师,平时也不好请假,自己有病都是一个人来医院,病房里除了老张和佬佬以外,还有床病人,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照顾他的是家里的老伴。
叔叔和老张聊完天,过来给佬佬刮胡子,我把打来的热水倒在盆里,用热毛巾给佬佬擦脸,刮完胡子佬佬看起来精神了一些,但事实上依旧睡的很沉,叔叔又用毛巾给佬佬擦了擦身子,正面擦完,我把佬佬的身体侧过来,腰上的肉也跟着耷拉了下去,佬佬的皮肤白白的,很松弛,似乎没有一点肌肉,叔叔拍了拍佬佬身上的肉说,斌斌你看你佬,唉、人老了就这样。
叔叔喝了酒,我让他先休息,我把佬佬喊起来,喂了几口水,喂多了怕他呛到,一次只能喂一点点,他咽了几次水便不愿喝了,佬佬不能吃饭,这点水对他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到了深夜,病房里的人都睡着了,我走到窗户边,打开一丝缝隙,寒风便挤了进来,我摘下口罩透气,望着远处漆黑的城市,那一刻泪水再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张着嘴大口呼吸,生怕发生一丝声响。
到了第四天,佬佬的呼吸有些粗重,肺部有痰,医生看完建议先转进ICU,那里有更好的设备,可以把痰吸出来,各方面照顾的也比我们要好些。小姑父说进去插管可就受罪了,我想进去受罪不说,如果生命最后一刻没有家人陪在身边,会不会成为永久的遗憾。病房的老张说,那里面我住过,条件比这好,人家什么都弄,不需要你们问事。我看了看老张,他现在能走能说话,似乎ICU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我们同意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签字时医生问我爸,如果老人到了最后危急时刻,是否需要插氧延续生命,我爸听后没多想便弯腰打算签字,小姑父在旁边说,这一项先别忙签吧,真到了那个时候再看情况。小姑父说的是对的,如果毫无意义的插氧,只为是医学上的活着,那我宁愿不让佬佬受这个痛苦。但作为佬佬的儿子,爸爸只想让他活着,可是拔管更加让人难以选择。
佬佬进了ICU,医院不需要家人再照顾,只需要每天送点流食过来,就让我们收拾东西回了老家,路上叔叔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膝盖发酸,还能是想发烧吗?我说,我也是,可能是这几天累的吧。四姑阳了三天,她家我只去过一次,在医院每天都戴着口罩,会是感染新冠吗,不知道,如果是就是吧,自从疫情放开,病毒肆虐的速度特别快,尤其老家,放开之前刚刚解封,四姑说街上很多人都阳了,她们公司大部分也阳了。医院门口的核酸检测小屋14块钱一次,每天排满了人,医院都放开了我不知道做核酸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晚上三姑也从外地回来了,至此佬佬的儿女们全回家了。接三姑回奶奶家的路上,我想说佬佬可能撑不过这一关了,但还是没有,佬佬还在,就一切还有希望。晚上回到家,膝盖还是很酸,我想可能要发烧了,膝盖酸痛的感觉和上次发烧前一摸一样,果不其然,夜里开始发烧了,最高的时候烧到了40.5度,我想好多年没有烧到这么高了,后来爸妈也阳了,家里只有妹妹没事,每天在家照顾我们。叔叔一家也阳了,奶奶虽然也阳了,但好在只是低烧,一晚上就没事了,在家里阳了三天,给佬佬送饭的事情就交给了三姑。
佬佬在ICU住了四天,医生告诉我们说可以从ICU转出来了,不需要再住了,我们到了医院,医生把佬佬从ICU推出来,我们从医生手里接过推车,此时的佬佬是清醒的,眼睛睁着看了看我们,那一瞬间我有种感觉,好像佬佬真的好起来了,因为他的眼睛睁的比以往都大,看着精神了一些,但只是那一瞬间,从ICU出来后转到了旁边的一间病房,和ICU仅一门之隔,房间不大,摆满了十张病床,几乎都是老人,还有几个重症,靠近门的是个女性,大概五六十岁吧,瘦的皮包骨头,和当初患癌症的大舅状态差不多,甚至还要差一些,吃饭要把食物做成流食用针管打进去,和佬佬一样,从鼻里插根软管一直到胃里。佬佬病床旁边住着一个腰弯成超过90度的老头,再往前是一个老奶奶,然后又是一个老头,两个人是亲戚,照顾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白天还和我讨论买防褥疮的床垫,哪个可以快一些送到,当天夜里她看老奶奶快不行了,就喊医院的车送回了家,还有一张床,住着老两口,叔叔和他聊天时得知是奶奶娘家村子的,还认得我佬佬,于是走过来和佬佬打招呼,你可认得我了,我是你叔。
佬佬微微睁了睁眼没有任何回应,后来病房又住进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发烧估计也是新冠,人很暴躁,闹到夜里一两点钟才睡,后来半夜又来一个老奶奶吊水,因为看不清水在滴,每隔十分钟左右就要去敲ICU的门,不知敲了多少遍,护士警告多次也没有用,气的无可奈何,就差拔掉她的针管。整个病房充满了压抑与绝望,那天夜里我几乎没睡,看着病房的人想着人老了,真难。
佬佬从住院当天算起,已经过了七天,也就是医生说的危险期已经度过了,医生也说是个奇迹,剩下的就需要慢慢恢复,四姑烧退了,白天来医院照顾佬佬,三姑又阳了,晚上依旧我和叔叔在医院里,在医院大概又待了三天,27号我回到芜湖上班,爸爸和叔叔陪在医院,回到芜湖的几天我打视频回去,看到佬佬依旧没有任何的好转,再联系时已经接回了家里准备后事,脑出血控制住了,但新冠无法控制,疫情放开以后,感染的速度直线上升,那时候全国几乎全阳了,小区里每天都有几个搭灵堂的,回到芜湖的没几天媳妇也阳了,白天我上班,媳妇在房间睡觉,儿子自己在客厅里玩,中午就在沙发上睡觉,晚上我就带着儿子到爸妈租的房子里睡觉,后来儿子也阳了,但症状很轻,两天就好了,再后来老丈人也阳了,在医院一直住到年二十七才出院,期间丈母娘每天去医院照顾,我和媳妇上班,回家给佬佬办完后事以后,只好把儿子放在老家,儿子虚岁六岁了,那是第一次离开我们。
佬佬是一月五号走的,也就是爸爸打来电话的当天下午,我以为佬佬能在家里再住上两天,可是没有,妈妈说佬佬走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看了一圈之后就闭上了。我带着媳妇和儿子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子里有很多人,地上摆了一口冰棺,前面点着长明灯,还有佬佬的照片,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那时候还住在小王庄,那应该是佬佬第一次认真的拍照,照片上佬佬笑的很慈祥。堂妹堂弟穿着孝服戴着孝帽跪在两侧烧着纸钱,我和媳妇跪到佬佬的灵柩前磕了三个头,儿子也跪下,他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于佬佬的这个重孙子,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总以为来日方长。佬佬躺在冰棺里面,上面盖着红色的绸缎,佬佬快90岁了,属于喜丧,透过冰棺我看到佬佬变得很瘦,之前在医院每天吊水,脸上还有些水肿,现在嘴巴两边完全陷进去了,嘴巴瘪着,戴着一顶帽子,像个小老头。我起身看到几个姑姑还有爸爸的堂兄弟,佬佬兄弟三个,大佬和小佬都已经走了多年,大佬没什么印象,小佬倒是记得一些,他和佬佬长得很像,有一次我和妹妹上街赶集,他认出了我,还给我零花钱,妹妹问我这是谁,说和俺佬长得好像,我说这是俺小佬。因为常年不在家,也只有遇到事情才会走到一块,所以很多长辈我也叫不清,只知道面熟是本家人。奶奶从后屋走出来看到我回来了,就过来握着我的手带着哭腔说,斌斌,你回来再也看不到你佬喽……
其实我早已接受了佬佬要走的事实,那天深夜在病房的窗户旁边哭完以后,就一切都释然了,我知道那一天快要来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医院,像是做一场最后的告别,我们都知道那一天快要到了,但这一天真的到了的时候,我们依然悲痛万分,充满遗憾。有时候我也讨厌这个时代,它把我们三代人分隔开来,常年聚少离多,或许遗憾也是人生的常态吧。佬佬,其实您走了也挺好,原谅我说如此不孝的话,后来在医院里因为不能吃喝,嘴唇也溃烂了,舌头也干的出血又结了疤,腿上的血脉也无法流通,身体更是无法活动,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是种什么感受,佬佬,如果您想走就走吧,走了以后终于不需要再受这病痛的折磨,灵魂得以飞升。
佬佬的后事办了三天,所有的晚辈双膝跪地迎接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那些我见过和从未见过的人,都来送佬佬最后一程。第二天送佬佬的遗体去火化,这是我第二次去火葬场,第一次还是2016年大舅去世的时候,火葬场人很多,这场疫情带走了不少老人,佬佬推进去之前,主事人让我们最后一次瞻仰遗容,告诉我们这是最后一面,此后再想相见,就只能在梦里了,爸爸上前给佬佬整理了一下衣服,所有人双膝跪地,眼含泪水做最后的告别,目送着佬佬被推进去,直到门被关上,从此以后便是阴阳两隔。在等待的时间里,小奶家的大爷过来问爸爸说,俺叔属什么,可知道?大爷年长一些,常年在老家对于家乡的风俗懂得多一些,佬佬的后事很多不懂的都要问他,大爷说等会骨灰盒抱出来以后,要到所属的生肖前面磕头放炮。爸爸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按照身份证上算的话是属猴,堂妹在旁边说,不是的,我记得前几个月时间俺奶讲俺佬今年88了,比她大三岁,是属鸡的。后来又问叔叔,叔叔也不清楚,表姐用手机查了下说,属鸡大概是1933年,要按周岁算的话差不多是89了。大爷问身份证上是哪一年?爸爸说,是1932年,但身份证都是后来办的,谁知道准不准。堂妹说,要么问问俺奶,俺奶肯定知道。但考虑到奶奶的感受,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大爷说要么就按身份证上算,但我觉得还是要弄清楚比较好。我说我问问海瑞,海瑞在家陪着俺奶,我让她从侧边问问,我给表妹打去电话,表妹过会告诉我说,属猪。我们算了半天还是没有算对,奶奶说属猪,那肯定不会错,等到佬佬的骨灰抱出来以后,我们便到了猪的生肖前面磕头放炮,回去的车并没有按照来时的路走,当姑姑问的时候,司机说,你们不走回头路。丧葬自古都是人生大事,老一辈定下不走回头路的规矩,似乎告诉后人在人生大事上,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往前走,向前看,也告诉逝去的人,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最后一天佬佬下葬,奶奶让我们把家里的天猫精灵和佬佬的手表带着,一起放进墓里,奶奶说,你佬喜欢看,给他带着,到那边了接着用。天猫精灵是我前几年在网上买的,留给他们打视频电话和看电视,我教佬佬奶奶怎么去用,我说这个不需要遥控器,只要开口说话就行了,想看电视想问天气想听戏了就直接跟它说就行,但佬佬说话有些快天猫精灵总是听不懂,后来反复看着《娘道》和《勇敢的心》两部电视剧,怎么看都看不够,每次回家都在看这两部,有次我说俺佬你也换个看看,奶奶说,你佬就爱看这个,天天看不够。佬佬看着电视说,马上那个坏人就出来了。奶奶笑着说,你看你佬,都知道剧情了还看。
丧葬的队伍很长,我抱着儿子走在前面,手里举着用柳枝做的引魂幡,上面写着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此前我从不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但此刻我却尽量的把引魂幡举的高一些,让它迎风飘扬。爸爸抱着佬佬的骨灰盒走在后面,我想生命有时就是一场轮回,小时候你抱着他,老了以后他抱着你。
墓地在以前村子的鱼塘岸边,自从村子前些年拆了以后,这里便很少过来了,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佬佬和奶奶年轻时候搬到这里,盖了房种了树,然后在这里度过了大半辈子,爸爸在这里度过了半辈子,而我也在这里长大,从我记事起村子还没有通电,到了晚上要点煤油灯,房子是用泥土垒起来的,两间主屋,用来睡觉和存放粮食之类的,大门很窄,刚好容下两人进出,是用两扇木板做成的,长年累月已经泛白,门右边还有一间厢房,厢房用来做饭吃饭和存放农具稻草之类的,佬佬和奶奶常在这间屋子里里用铡刀切草喂牛,奶奶蹲在地上握着稻草,佬佬弯着腰握着刀把,由上至下,稻草便齐刷刷的断开落下,小时候的我觉得很神奇。还记得有次晚上吃饭,屋子里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小猪从猪圈跑出来钻到了饭桌下,一下把我拱倒在地,手擀面撒了我一身,小猪吧嗒着嘴上来吃面条,我吓的哇哇大哭,奶奶赶紧过来抱起我,把小猪赶回猪圈。后来泥土房推掉了,盖起了瓦房,拉起了院子,村子里也通了电,木门换成了两扇红色的大铁门,宽度刚好能通过拖拉机车斗子,拖拉机前面四个轮后面两个轮的设计,让倒车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好在叔叔开拖拉机技术不错,大多时候都能稳稳的通过,又或许是房子的宽度练就了他的技术,使他成为了村子里的拖拉机高手,但房子通道两边依然擦出很多伤痕。
后来叔叔结了婚,婶婶嫁进了门,我被众人围着给婶婶端洗脸水,婶婶把卷在手心里的几张十块钱给了我,后来小姑也出了嫁,我跟着送亲的队伍拿着灯,男方家人从我手里接过灯也给了我一个红包,再后来叔叔和婶婶搬到街上做工,爸爸妈妈也去了南方打工,在村子里的大多时间变成了我和妹妹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度过,再后来村子里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只留下一些老人,这其中包括佬佬和奶奶,家里人让他们搬到街上和我们同住,但佬佬奶奶不愿意,他们在这里劳作了一辈子,这里是他们的家,尽管这里买东西不方便,尽管一下雨路上满是泥泞。直到后来村子要拆了,他们才不得不舍下这一切,而我也一样,我想不管是谁,只要在村子里生活过,当村子拆了的时候心中都会有些不舍,如今村子早已不在,但每当村里的人走到这里时,心里都会说上一句,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家。人有时候就像一棵树,在这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最后落叶归根。
从墓园回来,家里给佬佬办理后事所搭建的东西已经拆完了,屋子里也打扫干净,人也散去了,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我走到后屋,奶奶坐在床边说,都回来了吗?我说嗯,奶奶说,现在回想你佬有病那天好像知道自己快要走一样,早上起来把身上衣服从里到外换了一遍,你佬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娘,把我的袜子找给我。我不知如何安慰奶奶,奶奶一辈子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安慰的话这些天也听了不少,小奶这几天也过来了,佬佬下葬的前一天晚上,小奶拉着我的手说,你小佬走的时候比你佬还要年轻,我跟你奶都讲了,他们不要俺自己先走了,俺也不要他们,现在日子好了,自己要学会享福才管来。以前日子多苦,你佬太四十多岁才结的婚,我过来的时候,你佬太都拄着拐棍了,我嫁给你小佬都是自己走路来的,那时候屋里头啥都没有,再后来有了你几个大爷,你佬太哭着对我讲,谢谢你,俺刘家终于有后了,后来你佬太去世的时候连个棺材都没有,就用草席包着埋到了南湖地里头,斌斌,不容易啊。说到此处,小奶用力的拍了拍我的手,我心头一阵酸楚,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也充满了泪花,我说,是啊,您看这屋里头,现在俺这一大家子有这么多人了,您跟俺奶都要好好的享福才管来。
大舅佬和小舅佬也过来了,他们在奶奶的房间里坐着,小舅佬身材瘦小,但说话声音洪亮而有力,或许是年轻时候教过几年书的缘故,小舅佬对奶奶说,俺姐,你不要难过,俺姐夫得脑血栓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你照顾他也快二十年了,这些年他不能洗衣不能做饭,全靠你一人照顾,如果不是你照顾的好,可能他还不能活到这个年龄,你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往后日子,你就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小舅佬说的对,小奶说的也对,奶奶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嘴上还说我们给佬佬的后事办的复杂,铺张浪费,弄的再好有啥用,他也不能活过来。奶奶似乎看开了一些,但我总觉得已经满头白发的奶奶如今显得更老了。
佬佬是一月五号走的,也就是农历的腊月十四,等后事办完,没多少天也就过年了,今年过年没有贴对联没有放炮,这项风俗要保持三年,除夕上午我和爸爸,还有叔叔带着堂弟,四人去到佬太和佬佬的坟前烧纸,以往都是分开去的,有时候我和我爸去,有时候叔叔去,有时候我自己去,我们把佬太坟上的杂草烧掉,又去了佬佬的墓前,叔叔给佬佬倒了杯酒洒在地下说,俺爷,今个过年了,带瓶酒给你喝。
过年,使人相聚而又分离的日子,想起去年过完年离开家那天,佬佬坐在门口的轮椅上晒太阳,奶奶站在门口送我们,我摇下车窗说,俺奶俺佬,我们走了。佬佬笑了笑,摆了摆手说,好,路上开慢点。奶奶没说话,我看着奶奶又说了声,俺奶,俺走了。奶奶才说道,哦,走吧……。我看到奶奶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表情也有些不舍却还装作淡然的样子,那一刻,我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转眼佬佬去世已经过去快一百天了,清明节
我和爸妈回老家给佬佬立碑,回家的当天晚上在叔叔家吃饭,奶奶说,才想起来过完年十五也忘了给你爷送灯,叔叔说,送了。奶奶说,谁去送的,我怎么不知道。叔叔接着说,静静和莹莹两个去的。奶奶听完哎呦一声说到,她两个小孩去公墓不害怕吗?叔叔说,怕啥,人两个没有事的时候都去了好几次了。我想两个妹妹应该和我一样,以前路过那里会有些忌讳和害怕,但佬佬在那里以后,我们便不怕了。
碑是4月1号立的,因为当天家里要来一些人,立碑当天一大早,爸爸起来去超市买了酒和菜,又遵循了大爷的意思买了盘鞭炮和两桶烟花在立碑的时候用,快走的时候妈妈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说带到墓地给佬佬摆一点,这是我和爸爸没有想到的细节,妈妈说完以后,我才想起是否要带两个盘子。
上午几个姑姑还有小佬家的几个大爷大娘陆陆续续的过来了,只有三姑还没到家,为此,后来在群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吵,我想有些话也只是在气头上罢了,想起这几年三姑一个人生活,过年的时候爸爸都会让我打个电话给三姑,让回老家过年,在一起吃饭时,三姑也会劝爸爸和叔叔少喝点酒,大家从60、70那么艰苦的年代一起走过来,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呢,我想大家的脾气或许有好坏之分,但心地没有,四姑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必耿耿于怀。其实想来日子就是这样,和睦的日子里难免会有一些争吵,佬佬奶奶一辈子不就是这么吵吵闹闹、说说笑笑走过来的吗,如果非要追究对与错,也无非是好心办了坏事而已。但还是想在此对三姑道个歉,也想同时对佬佬说,家里现在一切都好,正如多年前您经常在耶稣画像前祷告时说的那样,所以不必挂念。
上午大家到墓园,把佬佬的墓打扫了一下,摆上水果和花,立上碑以后,大家一一跪别,走的时候小一点的妹妹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准备放进嘴巴里,大点的妹妹看到后忙说,哎,不能吃,这是给俺佬的。小妹拿着苹果停留在嘴边有些尴尬的问我,可管吃?我说应该可以,大爷在旁边看到以后也说,没事,吃吧,你佬要是还活着也得拿给你吃。小妹听后笑了笑,把苹果放进嘴巴里咬了一口,说,甜……
2023年4月19日
刘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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