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母亲打电话来说,奶奶生前住的老房子,她用来跟别人换了另外一块地皮。母亲说,这样方便管理照看。
个中原因,我自然明白,也懂得母亲的苦心。孤苦伶仃活在世上的老人,尚可能被认为是多余,何况是她走后留下的破旧老房子呢。我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这个世上,我永远的失去了奶奶,失去了她留给我的最后的回忆。
奶奶的老房子,也是我的老屋,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度过最快乐的童年。老屋真的很老,很破,像一个老人,衣衫褴褛,在风中颤抖,脆弱却又安详。老屋依山脚而立,就在路边,十分低矮,低于地面十来公分,所以每逢梅雨季,老屋就十分潮湿,靠山脚的一面的地面都能椮出水来。黄泥土烧制的厚重土砖,搭出老屋的整体墙面。三间屋子一体联通,仅仅中间的卧室墙上开了小小的一个方形洞口,用塑料膜封紧,算是窗子。每个黑夜,窗口透出微弱的橘黄色灯光,告诉这世界,奶奶还在这里,老屋还在这里。
老屋离我的家很近,一公里左右的脚程。我从家里出门,走上公路的斜坡,就能看见山脚奶奶的那座老房子,能看见敞开的厨房门,还有厨房的炊烟。有时候奶奶搬了椅子在老屋外边纳凉,我也能看得清楚。过了河,老屋和奶奶越发清晰的出现在我眼前。很多年前,奶奶门口的那条小河,还不小,雨季涨水,水势汹汹。很多年前,奶奶的腿脚也还尚好,还能淌过小河,走几个来回去叫我到她家吃饭,她做了我爱喝的西红柿蛋汤,烙了我爱吃的千层饼。
我想写写印象中最深刻的记忆,却发现记忆是这样零散混乱,每一份都清晰又似乎很模糊。而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这几年过去,我依然不愿意接受奶奶离开的事实。这世界对于她这样的老人,应该是和善呢还是苛刻呢。我开始相信,“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才是正确的,,我也开始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有的事,永远不配有资格被原谅。而我,此生都不会原谅有些人有些事。
然而,不管命运和上苍,奶奶的一生,却是那般的安静包容,如家乡湛蓝的天空,纯净没有污渍,如家乡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坚韧而葳蕤。
每每看到野菊花,总让我想起奶奶,那个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的安静老人。每到野菊花开放的季节,奶奶都要提了布袋,拄着棍子,去摘野菊花。野菊花晒干后可入药,然而价格并不高,也十分花费心力。奶奶不知道要摘多少个日夜,才能晒出一斤野菊花。饶是如此,每年野菊花开放的时候,奶奶都会去采摘,从第一多野菊花开放,一直摘到寒霜满地,最后一朵野菊花凋零。不管正午的阳光多么火辣,清晨的严霜多么冰冷,没有一丝抱怨,没有一丝哀叹,正如一朵坚强不屈的野菊花,即便是在夹缝中也能开得灿烂葳蕤,熠熠生辉。一生的坎坷不幸,都深埋进心底,毅然昂着苍老的头颅,艰难地接受命运,也反抗命运。
我从此再没有采摘过一朵野菊花,那些坚强自尊的生命,让我肃然起敬。
奶奶的离开,正如花儿的凋零那般的突然而出乎意外。虽然死生有命,虽然花儿凋零生命离去,都是自然常态,可是习惯了花儿的美丽,就不能一下子接受它的凋零,习惯了慈祥的爱,就无法接受坟墓的冰冷。奶奶的离开,于我,是那样的突然,因为她的身体虽然日渐衰弱,却并不至于如此。那个冷漠的冬天带走了她,永远的带走了。那个冬天那么冷,奶奶的坟墓,四周都是高高的松树,她一定也会觉得很冷。母亲说,奶奶的坟墓,正对着老屋,让奶奶想家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看到,看到那座老旧的房子,那里有她的一辈子。可是现在,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这真是我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痛。在奶奶的身上,我一遍遍问自己这世界的真相,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如始如终的地方,到底有没有我所认为的善良,到底有没有金钱物质之外的单纯的人间之爱?如果上苍真的有情有义,那他是否长眼看过这人间呢?
多年之后的这个晚上,端午节前的夜晚,夜风很大,微凉,我在遥远的他乡回忆起这一切,泪流满面。奶奶去世后的这几年,我没有写过关于她的一个字,可能,人的大脑中有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对于记忆中极为痛苦深刻的部分,会自动设置一段时间的排斥期,让人在这段时间里远离这些记忆。然而,这并不代表遗忘,排斥期过去,所有的回忆都很清晰,所有的悲伤痛苦都很真实,疼痛并没随着时间减少,反而愈加深刻。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终于明白,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而有的人有的事,你用尽此生,也无法原谅。
我不知道看到我的文字的,会有哪些人。朋友,如果你看到我偏激的言论,不论是否认同,请放在心里。因为,你有你的故事,而我,也有我的。也许你用语言表达情感,我只是选择用文字,我和你是一样的,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