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火”,是一个专属于农村的词,就像“瓦蓝”一样,它们从一诞生开始,生命的籍贯那一栏里,早就写好了两个苍劲的大字:农村。
在一些古旧的文学作品中,还能够找到“向火”一词的痕迹。印象最深刻的是《水浒传》中林冲风雪山神庙那一章里,林冲为管营等设计去看守草料场,与老兵交割的场景:“···一个老兵在厅中向火···”当然,这个词,还是在家乡的方言里更加生机勃勃。
向火,即借火取暖之意。这里的火,是敞火。十多年前,在我的家乡,家家户户家里都有一个火塘。一般都是借一面墙为里,另三面用石块或土砖砌成。火塘大小随房屋大小人口多少而定,平时闲置,收拾干净,到冬天寒冷之时方才使用。火塘像一个胃口泼辣的胖子,什么都能吃得消,干柴、湿柴、朽木、锯末、木料渣,它来者不拒,而且总能燃出温暖的红色火花。火塘又像时光中的慈祥老人,陪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日子,让我在多年后再回首时,依然能感到浓浓的暖意、不变的深情。
在火塘生火,也是有技巧的。喜欢看奶奶生火,那娴熟而安然的动作,像在时光里泛黄的照片和书页,是那么唯美,那么祥和,那么温柔。每当我在浓烟滚滚中狼狈得一塌糊涂,头昏脑胀眼泪直流的时候,奶奶总会走过来,接过我手中沉重溜滑的火钳,蹲下身,把堆成小山的柴火一根根拨开,再一根根架起来,扒出柴火下的灰,形成一个中空地带,然后用竹制的吹火筒轻轻一吹,像施了魔法一样,红彤彤的火苗立刻在柴火间跳起舞来,不多久,屋子里便暖和了。奶奶说,火要架,不能堆,因为“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我依然没有学会如何巧妙地让浓烟生出火舌,却记住了这精辟的生火之道,做人之道。
生火是技术,向火是艺术。
观一人向火之态,即可揣度一人之性格。冬日寒冷漫长,所以烧柴以湿柴为主。既用湿柴,一开始自无大火可向。那手中火钳拨动不停,翻来覆去架柴码柴者,必定性情急躁,缺乏耐心。其实,向火是需要耐心的,要耐心地等一开始的浓烟散尽,耐心地架柴,耐心地等火苗由小变大,耐心地等火塘由寒变暖。这样向火,才有乐趣。向火的人,无需担心寂寞:若得合家团聚,或逢亲朋造访,自然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直让满屋欢声笑语顺风而传;若是一人独守,也可静对塘火,或沉思默想神游天外,或打盹小憩梦会周公;再有嘴馋者,自有冬藏的花生、红薯、土豆,丢到火塘里,以薄灰覆盖,专等透熟满屋香甜,亦是别样风味,惬意无比。急躁的人,是难以领会个中滋味的,正如一只快速滚动车轮,只知一味向前,却忽略了沿途的风景。人生尽管短暂,脚步又何须太过匆匆?
多年来,我一直在这片宁静安详的土地上向火、思索。我看着红色的火苗在淡淡烟气中静默,我看着古旧漆黑的水壶愉快地呼吸吐纳,仿佛触到了生活的脉搏,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这样我才觉得,我并不是这方天空下这片年光中,一个歇脚的过客。所以安心,所以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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