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余连沙就彻底昏迷了,像副光溜溜的猪排一动不动趴在病床上。他的伤口集中在背上,一直无法干结,于是就这么晾着。医院的烤灯对着他,24小时不间断的烘烤。虽然陈予玲很揪心,但总免不了走神的时候。她无所事事看着连沙的背,只要超过半个小时就会胡思乱想,实在太像铁板上的猪排了,那些伤口就是厨师抹料入味的地方。陈予玲望着望着,就像坐在铁板台旁等待七分熟的肉菜一样。
房门嘎吱一声响,打乱了她那些不像话的联想。是肖云进来了,他消失了好几天又再次出现。肖云一进门就径直走到余连沙的病床前,一把掀开纱布,粗暴的查看他的伤口。肖云用食指来回搓着自己的鼻翼,陈予玲发现那是他说话前常有的小动作,说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经过大脑思考过的。
“果然是。”肖云一边说一边用刚刚搓了鼻子的手去摸连沙的伤口,手指上沾了许多黑红色的硬渣,就在裤腿上拍掉。
“这伤口已经愈合,可是愈合处却一直红肿流脓,脓体黑紫粘稠,外围干涸的脓体会凝结成黑色的粉末状晶体。”
肖云描述的这一大堆,陈予玲当然注意到了。她的外婆是医生,她自然知道正常的伤口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也知道肖云刚刚那动作很不恰当,极有可能加速伤口的感染,只是她没来得及阻止他。
肖云拍了拍衣兜,从里面取出一包白色的棉絮,用手掌轻轻揉搓。棉絮遇热就化成蛋清状的稠液。肖云把它一点点涂抹到连沙伤口上。
“这是干什么?伤口已经发炎了!”陈予玲抓住肖云的手。
“抹点儿木涎花。你朋友中了忘界法术。那些山鹰不会随便攻击人的,我回事发地看过,那里堆着许多牛羊的腐肉,也许是你们运气不好,也许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引诱山鹰的。另外,鹰爪里藏了毒,是用法术浇灌的百兽血咒。”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是百兽血咒?”
“鸡鸭鱼、牛羊马、猪狗猫、鸟兔狼,凡是活着的都是百兽喽。凡是百兽,血液中就有生克之素,百兽血咒,就是用采无数种动物血,用法术混合制炼。只有下毒者自己才数得清楚,一般的解药没用。”
“我不知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总之你的意思就是余连沙没救了?”陈予玲觉得肖云说的话古怪严重,搞得她心烦意乱。
“也不是没救。”肖云眉梢挑起:“我想了好几天,本来不想救他,他的死活关我屁事啊?不过,怎么说他似乎也是为了救你搞成这样的,你是主子,决定就你自己来做吧。”他耸耸肩又补了一句:“关我屁事呢。”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没听懂呀!”
肖云瞅瞅周围没人,就伸大手掌推开陈予玲,自己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左手握拳,翘起拇指顶于眉间,单膝跪下。懵得陈予玲瞪圆了眼睛。肖云咳了一声清清痰,压低嗓音小声说:“普多公主,冰崖族第23代护法,肖云。”
陈予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站在那里。她的脑子可没有停,普多公主,这个名字她当然再熟悉不过,无数次出现在外婆讲述的故事中。她想过外婆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却没想过自己也会突然卷进故事里来。她更不明白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小伙子,为何会严肃地跪在自己面前叫称自己公主。
“我,我是普多公主?你一定认错人了。”
肖云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眼睛斜瞟着陈予玲的胸口,好像个小雷达在她胸脯上扫了又扫,然后弯起眉头。
“我不认人,只认物。谁带着那个海螺化石,谁就是普多公主。”
“海螺呀,”陈予玲从领子里掏出那个海螺,原来他前几天玩儿鞭子抢海螺不是闹着玩,还真是冲着它来的。这是多吉大爷给外婆的,外婆视它为宝。但它本来就不是他们家的东西,如果眼前这个人是海螺的真正主人,还给他也无所谓,陈予玲眨了眨眼睛,问肖云:“这虽然是我外婆传下来的,但也不是我们家的东西,你认识一个叫多吉的人吗?”
“那正是我爷爷呀。”肖云笑着拍了个巴掌。
外婆讲的故事是真的,多吉这个人也是真实存在。陈予玲觉得眼前这小子亲切了不少:“你是多吉大爷的孙子?那我正好把这个海螺还给你吧。”
“喔喔,那可不行。”肖云站起身来不停的摆手:“妹子,开不得玩笑。你本来就是这个海螺的主人。另外,你要把这送给我了,我宁愿拿它去换点有意思的宝贝,也决不会拿它去救你的沙沙呀。”
肖云说连沙所中的是用法术浇注的百兽血咒,其中有毒,也有法术。木涎花,专克忘界法术,木涎花朵呈白色絮状,稍遇温度就会融为如唾液般的流体。它能隐蔽忘界人的法术,还能压制和破解大多数忘界法术。可是施法者浇注其中的多种兽血却是千变万化,难以识别。连沙已经生命垂危,肖云却也并不是什么解毒高手,他琢磨好几天,能想到的唯一解毒办法,就是把陈予玲的海螺磨碎,给余连沙服下。
可是肖云很纠结,用这海螺解毒实在是大才小用了。这个海螺传承百年,一直保护普多公主免受其他忘界人的骚扰,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却都知道它是一个万能的护身符。正如雨童判断的,肖云其实是个忘界小瘪三,他拿不准这个海螺究竟多重要,是否比一条无辜的人命还值钱?他从小被灌输的重点只是寻找这个带海螺的女人,以命相护,绝对服从,这是他家族存在的使命。
可是肖云从来都像大山里满地打滚的野猪,没有猪栏,没有饲料,野生野长的他只好洒脱最怕麻烦。他听从奶奶的吩咐,稍微学了点冰崖法术的皮毛,却仅仅是因为好玩,从没真正打算过要去寻找那女人。何况他是一个普通人的身躯,怎么顶得起冰崖族护法的责任,他根本不想给自己任何压力。所以对于这个身份,这份责任,他是玩世不恭的态度。
他觉得自己就应该是个在马场子里撒野混世的马术教练。他总是穿着一个马术教练应该穿的短小皮衣,领着不高不低的一份薪水,整天在乡镇集市间喝酒抽烟。他父母早亡,自从奶奶死了以后,更没有人去管理他。除了还与一些忘界的死党朋友来往,他把那个世界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过得潇洒满足。至于那个世界的那个身份,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个有趣的兼职而已。
肖云房门上用五彩羽线悬挂的螺铃像个不吭声的哑巴。不管是地震还是狂风都无法让它叫唤。它安静了几十年,布满灰尘,肖云几乎都快忘了它的存在。奶奶曾说,普多公主身上佩戴的海螺是用同一只五彩鸟的羽线悬挂的,当它们靠近时,羽线互应,会诱发螺声自响,螺中金铃叮当。凭声音的方向和强度便能找到普多公主。
几天前的中午,肖云正在床上打着呼噜午睡。旋转着的叮当声愈来愈大,填塞在每一呼噜的间隙里。肖云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皱着眉头有点烦躁,但他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和鸣,更没想到真的等来了这个普多公主。
他的心情复杂,几经安排接近了陈予玲。没料到刚一接触就遇到这种事儿,心里暗骂:“关老子屁事!这些忘界的妖怪们,真他妈麻烦。”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灵机一动,就把这个难题甩到新主子身上吧。所以他贸贸然在这病房里认了主。
陈予玲半信半疑的问肖云:“用这个真能救他的命?”
“嗯啊”肖云撅着嘴点点头,那神情又有点像一只鹦鹉鱼。
陈予玲又检查了一遍连沙的伤口,外婆教给她的所有医理在这些伤口上都不管用,那外婆故事里的法术呢?陈予玲吞了一团唾沫,说:“那就试试吧。”
“妹子我可告诉你呀,这海螺是你的附身符,要是没了它,指不定还有什么事找上你,随时身处险境。到时候你就不可能像这次这样毫发无损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次丁点儿伤都没有,全是因为这个海螺护着。”
“你以为呢,就算你的沙沙挡在面前,那么多只山鹰撕咬,你可能一丝抓痕都没有吗?啧啧,余连沙他是不知道,带着海螺,这种法术根本近不了你的身。他妄做牺牲喽。”
雨童忽然掀开门闯了进来,阴阳怪气的骂起来,那语气像是指责又像是期待:“陈予玲!既然有救他的方法,就拿出来,可别眼看他死在这里呀!”雨童抠着门边的手指很用劲儿,她带着闪钻的蓝指甲都快变形了。
陈予玲二话没再多说,取下了胸前的小海螺。把海螺放在掌心轻抚了一会儿,外婆给的东西,她当然很舍不得,但咬咬牙还是递给了雨童。
连沙的烧果然在第二天就全退了,满背的浓疤也迅速结成黑色的粉末状结晶,和着死掉的皮肤,一层层剥落。陈予玲觉得自己有点变态。这期间,她特别喜欢趴到余连沙的床边,去抠扯那些结巴快掉的硬皮。雨童就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冷眼看着。那一刻陈予玲正全神贯注扯一溜长皮,余连沙忽然吹了个浑厚的呼噜,从长长的昏迷中觉醒过来。吓得陈予玲差点没从椅子上翻倒过去。
连沙精神一夜间变得抖擞。陈予玲没想到效果来的这么快。然而随着海螺的消失,与这疗伤效果来的同样快的,是陈予玲陡转的命运。
每天到下午的时候,医生会催促连沙出去走动松松筋骨,肖云就兴高采烈带着他们到附近的小村镇里闲逛。肖云带去的地方,可都不是什么品茶赏云的高雅店面。他熟悉的,无非就是羊肉铺的生滚羊头肉,小卖部的葱香高粱酒,街边摊儿的老姐油糍粑。不过逛了好几天,陈予玲依然觉得这些小店很有意思,即使与旅行团分道扬镳,她仍然在往有趣的世界里前行。
有一天,肖云像突然脑袋转了弯,把他们领进了一家装置豪华的茶社。
他大大咧咧的坐下,小店员刚把茶水会泡好,他就拧出一包花生和一袋瓜子,扔在茶桌上,悉悉索索拌茶吃起来。果壳沫子飞扬的到处都是,他也不管人家茶社地上铺着精美密实的羊毛地毯。
“喝茶啊。”他招呼大家。
“今天怎么请我们到这么上档次的地方?”陈予玲抿了一口茶,心里想说,什么上档次的地方,明明就是个烧钱的地方。茶也并没有什么好口感,只是店面装修的精美结实,光是天花板上那顶金灿灿的大吊灯,就能把人眼晃瞎。
“我约了个朋友,贵族家的女王,怠慢不得。这家没品位的店,至少算是干净了吧。”肖云也不怕把旁边的小店员气的直翻白眼。
结果等了一会儿,来的却不是贵族家的女王,而是一个贵族家的小公主。她身着朴素,面容稚嫩,说起话来乖巧,没有一点傲娇的气场。但她举止轻盈得体,看起来就跟普通人不一样,是出自很有教养的高贵人家。她脖子修长,走路无声,就像一只四平八稳的白羽天鹅,进门就似有似无的朝每个人微笑点头。当然那种店面、那种时段,也就只有陈予玲他们一桌客人。
“肖云哥哥,九途结编好了,我替华姆给你送过来。”小姑娘走到他们桌前,把两个五彩手链递给肖云。
余连沙赶紧给小姑娘搬来一个座椅,又亲自给她斟上茶水。
“华姆没来?”肖云瞭望小姑娘身后。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家里有客,她托,托我给你送过来。”说完她有节奏的挪动座椅、坐下、收脚、直背、垂肩。这一系列动作看起来简单,却被她做得像一首流动的小夜曲,赏心悦目,一定是从小就花了很大功夫练习。
“喔?托的你吗?最近你的麻烦也不少呀,华姆胆子真大。”肖云一副怀疑的表情。
尽管小姑娘白皙的脸上泛起一点狡黠的红光,肖云并没有揭穿她。她不过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尽管表面上做的稳重得体。接着肖云开始抱怨,显然他跟那小姑娘关系很好,看起来其实不只朋友,更像家人一样。肖云说他这几天心里一直惊慌,只是表面看似云淡风轻。
海螺消失了,肖云其实一刻也不敢放松。同一只五彩鸟的羽线在一定范围内可以互应,引起被施过法的两样物体的共鸣。可是陈予玲的海螺消失了,肖云的螺玲就不会再跟谁共鸣。琢磨了很久,终于他把自己房门上的五彩羽线裁下一截,找那个叫华姆的朋友,求她编成九途结。九途结,意思是上天下地九途相遇。不管在哪里,成对的九途结都能通过五彩羽光辨别方向,找到彼此。用五彩鸟羽编织九途结的本事,只有琉璃族的族母会。那是古代时,四通八达的五彩鸟主人,在飞越天地间用的小工具。这门手艺琉璃族绝不会轻易示人,肖云扭捏半天,没想到华姆一口答应了。
肖云把自己的九途结系到手腕上,又扯住陈予玲的手腕:“这个给你戴上,要是真被什么人掳走了,我也好找到你。”
陈予玲笑而不语,她不知道肖云惊慌个什么,不过这九途结手链很好看,当着那个小女孩的面儿她也不好拒绝,就任由他戴上了。在有礼貌的人面前,人就会自然礼貌起来,陈予玲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那瘫软的沙发上坐直了,撑了撑自己胸肌,温柔的对小姑娘说:“很漂亮,谢谢你。”
小姑娘微笑的点点头。
聊了没两句,外面的街市上喧闹起来,敲锣打鼓,张旗舞彩。余连沙伸出头去张望:“哟,一对人马,穿红带绿朝这边来了,是有什么喜事儿吗?”
小姑娘一听,赶紧躲到了肖云身后:“遭了哥哥,救我!”
“什么人?”肖云问。
“恐怕是天根湖的,骚扰琉璃好几天了。”
这小姑娘也不是个普通人,她跟大法师、多吉大爷和肖云一样,都是忘界人。他们来自一个叫忘界的地方,如果不修法术与普通人没有区别。在忘界中,他们的祖先依照血统,形成了不同的部族。后来忘界坍塌,逃出来的人有的放弃修法,世代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有的则依照祖例继续修法,努力维系着自己的部族势力。他们或聚居于人际罕见之处,或隐藏于普通社会之中,鲜为人知。甚至有些忘界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个小姑娘不仅不是个普通人,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忘界人。她是琉璃族长的妹妹,华姆的小姑子。
传说琉璃族的祖先在忘界中统领一片五彩鸟聚集的山林。五彩鸟羽流光溢彩,夜间五色通明,照得那片山林如一片流光纷舞的琉璃世界。琉璃过去辉煌,所以被称为忘界的旧望族。他们曾驾驭的五彩神鸟,是唯一被人驯服的神兽,它们可以飞跃最宽如浩海的大谷,也能通过最细如针尖的隙缝。因此他们穿行于许多未知的世界,到达过没有人到达过的边界。他们是忘界里的通讯者,也是忘界的拓疆者。可惜忘界坍塌,没人再见过五彩鸟的身姿。
忘界坍塌之后的琉璃逐步衰落,名声如大树招风,实力却是老树中空。为了攀求强族庇护,世代许下不少和亲的盟约,每当领主有嫡女长成,就会引来一群群讨债者,为的是争夺琉璃族族脉血统。因为琉璃族最树大招风,也是最令他们头疼的名声,就是那句“朱女身躯”的预言。
虽然五彩神鸟已经绝迹,不过几百年来忘界人中始终流传着预言:“朱女神躯,驭鸟浴雪,潸潸忘而界归一。”人们不知道朱女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是琉璃族脉的女人。只有琉璃族脉才可以驾驭五彩神鸟,也只有琉璃族脉,在千万年驭鸟的法术中积累,拥有了接近神鸟的灵性。而拥琉璃族脉的女人,也许就能应了那句预言。
忘界人其实并不知道那句预言的确切意思,但大多数的解读都是野心勃勃的期望,他们总是念念不忘,坍塌的忘界重起,百千的部族归心。
陈予玲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作为琉璃族的小公主,还没成年,就已经开始招致麻烦了。小姑娘紧紧躲在肖云背后,但她知道肖云不喜欢多管忘界人的麻烦事儿,于是紧张的胡乱编造起来:“华姆说,她给你编了九途结,你帮我解这个围就当做报酬了。”
肖云“哈哈”大笑:“得了,你还真不会撒谎。华姆给我编九途结的时候怎么知道你会遇到这个麻烦?她要是知道你会遇到这个麻烦,又怎么会让你来送九途结冒险?你一定是不听华姆的话,偷跑出来玩耍。”
小姑娘哑口无言,肖云翻过身一把搂住她的肩,像个夹核桃的夹子把她箍在臂弯里,掂了掂她的重量说:“这一两年你开始发育,日渐成熟了,招来不少爱慕者呀,这都是第几拨了?仔细一看,我这妹子还真是漂亮了不少!”
小姑娘被他说得满脸通红,额头上一阵害羞的红之后又是一阵害怕的紫。她知道,肖云越是这样没心没肺,嬉笑逗闹的时候,越是他没把握的时候。是呀,新望族之首天根湖,肖云这样的身手怎么对付的了?
那群人穿得红红绿绿,是天根湖标志性的部族色,他们看起来像一盘青红双椒烩,朝陈予玲他们撒了过来。他们迅速将这小茶社团团围住,然后板起脸,眼色陡然变得凶神恶煞,把茶社里外的其他人推撵哄砸。沿街群众以为是流氓斗殴,纷纷远离。陈予玲正想探出头去看看,砰砰十几个声响,茶社所有的门窗紧紧关上了。是一群手指粗的绿色粘液,像毛毛虫一样爬满了窗缝,把陈予玲他们几个牢牢锁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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