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痛别
鸡汤炖好,原来的晚饭也热好了,林香闻着鸡汤里中药的味道挺重,但为了孩子,还是一口口喝着。赵国明又把鸡腿和翅膀根都夹给她:“慢慢吃,这一锅都是你的。”
林香这段日子胃口好,再加上今天中午错过饭点,真把一小锅鸡汤连汤带肉吃了个精光,她有点不好意思:“吃完了,我去刷锅。” “你累一天了,回屋歇着吧,我刷。” 林香看他爹还没回来,凑上去亲了赵国明一口:“国明,你真好!”赵国明害羞似的低头端起碗走了。
睡下不久,林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怀胎满十个月,要生孩子了,肚子一阵一阵疼,她咬牙使劲,就是生不下来,最后疼醒了。醒过来擦擦脑门的汗,林香发现,肚子是真的在疼!跟有把刀扎进小肚子那儿拧一样,撕扯得她叫都叫不出来,眼前直冒金星,她本能地捂着肚子,大口喘着粗气,等这一波疼劲儿过去,喊旁边的丈夫:“国明,国明!”
赵国明立刻就应声了:“香?” “肚子疼!啊!”又一波新的疼痛袭来,把林香重新拉入折磨,她蜷着身子,这是个保护的姿势,面对突然的变故,想要保护小小的女儿,她只能用身体当盾牌。可剧痛来自身体内部,她保护不了孩子。痛苦中,她依然能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从下身流出,洇湿了薄薄的被单。她颤声呼唤:“国明,不行,去医院!”
为什么国明还不动?刚睡醒还迷糊?林香求助地使劲扯赵国明的袖子:“快,孩子出事了!”赵国明的身体随着她的手劲晃了晃,还是没动,林香意识到了什么,她把勉强稳住的视线投向赵国明,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张内疚的脸。
“香,你忍着点,栓子婶说这药快,也最不伤身体。”
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林香全明白了。是赵国明亲手端来的安胎鸡汤,里面加了落胎药!肚子里还没长成的娃,就因为是个女娃,她亲爹就能下手要了她的命!
林香从床上挣扎着下地,跌跌撞撞捂着小腹往外走,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去救她的孩子。剧痛之下,她脑子无比清醒,要去县医院得先去镇上,要骑自行车,她会骑车,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还得披上外套,外套里有钱。赤着脚摸到屋门,双手使劲一拉——屋门从外面锁住了。
肯定是赵国明他爹!这老东西和他儿子一起谋害他亲孙女!林香飞速思索着,怎么出去?门不行,有窗户,窗户下面有桌子,她踩桌子能爬出去。她转身扑到窗边隔着桌子把插销拔掉,使劲一拉,胳膊却被一双手按住。“赵国明!”积压的愤怒和怨恨喷薄而出:“那是你亲闺女!你放开我!”那双手牢牢地抓住她,赵国明的声音急促:“香,你别乱动,容易大出血,孩子没了咱还能再要,啊?”
林香痛楚尖利的嘶叫划破夜空:“再要一个女娃再让你杀了她!滚开!我闺女要死了!”赵国明怕她声音太大让邻居听见,左手捂住她的嘴:“别叫!”被她一口咬住,咬得极狠,赵国明倒抽一口凉气:“你疯啦?”右手来掐她下巴。
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双臂一被松开,立刻扑向窗户扇,谁知左臂又被拽住。情急之下,从桌上抓起什么向后就砸,一声闷响夹杂着清脆的碎裂声,赵国明往后倒去。林香被他抓住,也被带着向下摔倒,慌乱中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闺女,妈救不了你了……”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瞥,她看见赵国明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太阳穴旁边缓缓流出暗色的液体,漫过一地碎瓷片。
九、荒诞又可悲
林香再次醒来是在医院,床边两个凳子,坐着身穿绿色警服的一男一女。
身体内部异常空虚,隐隐传来撕裂的痛。她异乎寻常的安静,艰难地抬起双手,抚上肚子:“我闺女已经走了,对不对?”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女警示意男警察去叫医生,然后轻声对林香说:“别太难过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赵国明死了吗?”
“你知道他会死?”
“我拿东西砸了他,昏迷之前看到他的头流血了。”
女警在本子上记了几笔:“他死了。据邻居说,早晨听到你公公大喊大叫,去你家里,就发现一地的血,赵国明已经身亡,你还有气。”
“他们报了警,把你送到镇医院,又转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你身体素质还可以,这次……的事,不影响以后生育。”
林香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没说话。
男警察带着医生回到诊室,还是原来给她做过产检的医生。医生一进屋,就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林香摇摇头,跟医生有什么关系呢?可怜的闺女,拿药的是她爹,喝药的是她妈,锁门的是她爷爷……
医生直起腰,继续说:“是我的错,如果坚决不同意鉴定孩子性别,就不会出现这种惨剧。我的处分明天就下来了,B超室李医生也已经向医院自我检举了。”
林香讽刺地一笑:“就算不做鉴定,孩子生出来是个女娃,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害死她,谁让她挡了他们宝贝儿子孙子的路呢?”
医生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垂下头来:“B超并不能百分之一百断定胎儿性别。”他深吸一口气,像在宣判自己的罪行,缓缓说道:“流产下来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因为月份还小,外生殖器在影像上并不清晰……”
医生还在说什么,林香已经听不到了。她的耳边回响着那一句“是个男孩”。“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她重复着,猛地坐起身,神经质地狂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个男孩!赵国明,你不该死,你应该活着!你应该亲眼看看你朝思暮想又被你害死的儿子!”
女警察赶紧按住了她,医生也快步上前扶住她的头,让她平躺在床上。她瞪着天花板,任泪水流过耳边,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哈哈,是个儿子,宝贝儿子……”突然又转过身,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医生:“赵国明他爹呢?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他孙女变成孙子了吗?”
另一边的男警察示意医生先离开,接口道:“邻居大嫂说,看到拿出去的胎儿,赵老头……精神失常了。”
听到这个词,林香憋着的一口气慢慢地泄了。她侧过身,蜷缩起来,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不再动弹。女警察扯扯男警察的袖子,两人悄悄退出了病房,留林香自己咀嚼这荒诞又可悲的故事。
第二天,林香主动要求见警察,把她记得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又问警察:“我会判死刑吗?”
女警察摇摇头:“应该不会,你的情况特殊,法院量刑时会考虑的。已经通知了你家人,他们都来了,不过根据规定,他们不能见你。你有什么话要说给他们吗?”
林香很平静:“不见更好。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一个月后,林香的案子开庭审理,法院当庭宣判,林香过失杀人,有主动交待情节,社会危害性较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立即执行。此外,给赵国明提供药物的赵某氏,涉嫌故意伤害罪,已提起公诉,另案处理。林香表示服从判决。
当天林香爹没有出现,林香娘坐在旁听席上抹眼泪,林全在旁边搀扶着她。判决生效后,林香被允许与家人说几句话,然而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只跟弟弟说了句“林全,照顾好咱娘”,就转身离开了。
十、尾声
两年后,某女子监狱。林香背着小小的包裹,在一名女狱警的陪同下走向大门。大门缓缓打开,她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迈开脚步。耳边响起女狱警洪亮的声音:“往前走,别回头!”林香流着泪微笑着,果然没有回头。
包裹沉甸甸的,里面是这两年她发表的文章样刊,还有函授大专的毕业证书。身上穿的,是工厂里师傅刚刚寄来的红裙子和高跟鞋,前方远远的路边,站着满头白发的老娘,搀扶着娘的,是她已经成年的弟弟。
阳光热烈,草木芬芳,属于林香的人生之路,阴错阳差地拐了个弯,又向她敞开了怀抱。林香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一抹鲜艳的红色向着阳光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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