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天已擦黑。老范从女儿家出来,摸索着朝自己家走。天上刮着北风,嗖嗖地直往人脸上蹭,像一把小刀剜着皮肤。因为天冷的缘故,黑黢黢的街道上很少有人走动。老范一边呼哧呼哧地走,一边跟自己生气:大冷天出门就是为了吃顿饭,犯贱!饭没吃上,倒生了一肚子气。老范啊老范,你嘴咋那么馋!
老范与女儿住在同村,两家隔着几条街,平时一眨眼就能到,跌跌撞撞觉得走了大半个世纪。光想着心事儿,没注意脚下。只听扑通一声,一只脚陷进沟里。水沟不深,里面是户主洗锅刷碗的厨房水。甩了甩脚上的泥,老范心情越发得糟。走到巷口,忽地不知从哪钻出一条狗,旺旺着扑过来。老范三躲两躲,嘴里喊去去去,尽管狗没扑到身上,可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大半夜的,狗真咬了人也是白咬。老范又在心底责怪自己,为何要半夜出门。
老范也不是半夜出的门,她从家里出来时,太阳还没有落山。绛紫色的光将西山涂成一幅画,怪美的。进了门,女儿还未回家,外孙女瑶瑶摘下书包,喊了一声姥姥就去写作业。外孙小亮则抱着球,满脸大汗地跑进屋,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亮儿,你妈咋还没回来?俺妈去铺子买肉了 。姥姥,今天俺爸过生日,妈说要买大螃蟹还有酱牛肉。
老范把自己埋进沙发,一会儿又觉得不妥。不能干等着吃饭,得帮孩子干点啥。看着厨房漂了一池的碗筷,老范卷起袖子洗上了。正拖着地,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亮儿,谁在咱家里?是姥姥。她咋来了?是我去喊的。你不是要买好多好吃的吗?摘了围裙,刚要迎出去,忽听外面起了争吵:就你多嘴,哪有买好东西?蠢样儿!外孙似乎挨了打在外呜呜地哭,老范的热心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正左右为难,女婿刚子进了屋。他瞅了老范一眼,把脸别去一旁,连妈也没喊。
终于等到女儿进门,她却铁青着脸,将手里的黑袋子砰地扔进水池,然后扯着嗓门喊:个死妮子,你后腚粘在凳子上了,不知道去外面打桶水回来?女儿说的打水,老范知道。村子老早就吃上了净化水,住户要吃水,就得拿上水卡去村委打。骂完老大,接着又骂小儿子,说他衣服穿不到黑儿就脏成泥猴。女儿七拐八拐指东骂西,就是没跟老范搭腔。老范杵在一旁,觉得自己是个摆设,有些多余。
女儿又搓衣服又打水,明显没做饭的意思。老范渐渐看出门道:感情自己来错了,来吃什么饭呢!她悄没声地出了屋,撞见女婿正从茅厕出来。老范往一旁闪了闪,直到走出街门,都未曾听到背后有人喊她留下来吃饭。出了街门老范傻了眼,天啥时候黑透了?如果有个手电筒……不想还好,一想这些,老范更觉得窝囊。这叫啥事呀!太打老脸了。
摸索着回了家,老伴儿老裴正在饭桌前吃饭。喝一口酒,挑一筷子菜到嘴里。听见门响,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倒是挺滋润的,有吃有喝。嗨,滋润啥呀!能填饱肚子就中。老裴波澜不惊地说完,又呷了一口酒下去。去拿双筷子,我也吃一点儿。老裴抬起眼皮望了望她,伸手拿了筷子。老范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骂:我白养了她这些年!怎么?没吃成?老裴又塞了一筷子到嘴里。
吃个球!人家压根儿不想让我去。见我在,饭都不做了。老范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眶有些潮湿。换作往常,老裴早就连挖苦带打击的一顿怼,可看到老范难过,话又咽了回去。
往后哪也别去,就在家吃自个儿的。老话不是说吗,谁有不如自个儿有。靠谁不如靠自己。
其实,老裴还有话想对老范说:今儿这饭你就不该去。没有女儿女婿发话,小毛娃的话也能信!老裴老早就晓得女儿女婿的人品,从这儿往自个儿家拿东西,或者全家一起来吃白饭倒罢了,要想沾他们的光,比登天还难。老裴瞒着老范的不止这些,有好几次他路过熟肉铺,看到女儿女婿顶着烈日在排队,就连卖牛羊肉的摊铺,两人也是熟客。只是从来不往老范家带罢了。
吃饱饭,老范擦完嘴上炕后,在心里发誓,以后女儿再来喊去干农活儿,打死都不去。一想到这些年被他们当牛做马,老范又悲中从来。半夜,睡得迷迷瞪瞪,感觉脊背上还驮俩小孩儿,正得儿驾地喊,老范趴在地上,活像一头被鞭笞的驴。
02
窝心归窝心,当女儿眼皮微肿,脸上敷着厚粉 ,一大早推开老范家的门,然后将拖着的“包袱”丢进来,老范照样得乖乖接着。
他还没吃饭,吃饱了你送他去。看着女儿呼呼啦啦走远,老范放下笤帚,上前扯过外孙,只见那小子两眼眯着,明显没睡醒。
遭天杀的,真把你娘当保姆了。你不是不认我这个娘吗?有本事别踏我家门儿!有本事你自己管孩子!骂够了气也出了,老范才拖着人气吁吁地进了屋。老裴也起了,正在水盆里洗脸,够下毛巾擦了把脸,望了老范一眼,我说啥来着?你也就是过把嘴瘾,小玉将孩子一丢,还不得你这免费保姆去接送!
你就别往我心窝捅刀子了!松了外孙的手,老范黑着脸去厨房整吃喝。她煮了鸡蛋,又用高压锅熬了米粥。本来,外甥不在,她和老裴的早饭好对付,上集买的桃酥、蛋糕还有,再冲杯豆奶一餐就打发了。可小外孙不爱桃酥和蛋糕,更不喝豆奶,这饭就不现成了。
也不知哪辈子欠你的!老范嘴嘟囔着,手却没闲着。鸡蛋剥了皮儿稀粥盛碗里,吆喝着那小子去洗漱。吃了饭,老范推出三轮车,连人带书包拎进车斗,骑着就往学校赶。走到半路,小亮在后头喊,姥姥,我没戴红领巾。老师说,不戴不让进教室。
小祖宗吆!你咋不准备好了再出门。牢骚归牢骚,老范的三轮车还是掉头往回走。老范有女儿家的钥匙,平时便于去家里干农活儿。钥匙和她家的一起串在裤腰上,每天叮叮当当陪着她到处跑。到了女儿家,老范掏出钥匙后,发现门没锁。不锁门就走人,不怕偷啊!老范一边埋怨,一边拨动门闩。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谁呀!老范一愣,这都快八点了还没出门,不怕迟到扣工资?进了屋,直奔女儿卧房。推开门一看傻眼了,女儿女婿光着身子还睡在被窝里。老范顶着红脸赶紧退出来。
有事吗?女儿从里面把门重重地甩上,声音有些不悦。小亮没拿红领巾!看到外间凳子上一堆杂物里露出一只红角,老范一把扯起就往外走。路上,老范问,你爸你妈咋没去上班?厂子今天停电,不用上班!老范的头嗡的一声,像被谁扔了炸弹进去。不上班也不送孩子上学?感情我这免费劳力用上了瘾。老范心里愤愤不平,蹬着三轮的脚不禁慢下来。姥姥快点蹬,要迟到了!外孙扬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在背后嚷。老范咬着牙一脚踩下去,心里堆起一长串的恨。
经历两件事后,老范心里有了阴影。进了腊月,女儿又来找老范。妈,你来俺家帮着捞两袋麦子,家里没面了。老范正靠着墙根儿剥花生米。冬日的阳光抚摸着她的头和胸膛,她舒服地又往后靠了靠。从门里出来的老裴替她发话了,你妈有关节炎,遇冷水就犯。磨坊里带着淘洗机,你把麦子送去,第二天照样拿面回家。
淘洗机淘不干净,俺同事都这么说,不如咱自个儿捞的放心。女儿瞅着老范说。老范站起身,用簸箕扇掉花生壳,然后端着进了屋。隔着窗玻璃看着女儿恨恨地离去,心里感觉挺痛快的。
干活想起你妈了?惯的你!拒绝了女儿,老范的心只痛快了两天,又被另一桩事儿给搞寒了。
03
一个礼拜日,老范正弯腰在门外清扫落叶,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喊,大妈,搞卫生呢!起身一看,竟是邻居老马家的二妮子翠珍。妮儿,咋这有空回家了?老范堆着笑说。天凉了,给俺爹妈买了棉衣棉裤送回来,人老了不禁冻。老范一边夸着孩子孝顺,一边落寞地去捡扫帚。翠珍在背后喊,大妈,俺彩玉姐也不赖呀!俺们还在市场碰见过,她给您二老挑的棉衣棉裤,还是我帮着看的颜色呢!老范冰凉的心又热了起来,算这死妮子有点孝心。她低声漾着笑,小声骂了一句。
天越来越冷,老范每天在家等着女儿来送棉衣。有几次送外甥回门,忍不住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她老范也是个要脸的人,女儿虽是自个儿亲生的,但万一那衣服不是买给他们的,这一问岂不太尴尬。冬月天寒地冻,可老范的心像被扔进了油锅,煎熬得很。
趁着休息日,彩玉计划着一家四口要回刚子的老家。老范去取菜篮时,看见地上堆着大包小兜,鼓鼓囊囊的。头一扭,看到女儿正往行李袋里塞东西。花色的老太棉袄,青蓝色的老汉大衣,还有衬衣衬裤,都被封在透明的塑料袋里,上面的吊牌都没扯。老范的心咯噔往下沉,感情这些是买给亲家公亲家婆的。老范怎么回的家,自己也不清楚,她只觉得心被东西堵着,挺难受的。晚饭也没吃,一头扎在炕上,两眼发直嘴还嘟囔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老裴烧好饭不见老范下炕,进了里间一瞅,吓了一跳,只见老范头发凌乱两眼犯直手脚打颤,像被鬼神附了体。
老范老范!老裴刚触碰着老范的手腕,手倏地弹回。她的手烫得很,像从开水捞出来一样。老范昏昏沉沉发了一天的烧,吃了退烧药敷了凉毛巾,才有好转。期间,女儿一家已经坐上开往五莲的火车。
退烧后的老范像换了个人。脸不洗头不梳,衣衫不整不说不笑,老爱盯着某个地方看半天。彩玉有几次拖着儿子来家,老裴指着老范说,你放心她送孩子,就放下吧!彩玉一看老范的模样,也吓了一跳,拖起儿子就走,自此好久没蹬老范的门。
过了年,村里大喇叭里喊,要村民去村委商量包地事宜。老裴的腿自有次受伤后,钢板一直留在里面,走路显得很不利索。家里只要有抛头露面的事儿,都是老范顶上。老范进了村委,看到一群人,围在会计的办公桌上签字画押,都同意将土地租赁出去。这些年不是旱就是涝,大家伙地里没捞到几个钱,听说一亩地一年租金给一千块, 乐开了花。老范没经过老裴同意,就在记账本上签了大名摁了手印。老裴身体本就不好,她也年纪大了,家里八亩地,光租金一年就八千块,旱涝保丰收呀,谁不签谁傻子 。签完字,还未走出村委,老范想起了大女儿。大女家有四亩地,如果土地租赁出去,两口子就不会被地牵扯精力,一门心思上班挣钱多好呀!矛盾归矛盾,大事面前老范很能拎得清。她不偏向着自家人谁向着。女儿的电话很快通了,你和刚子看看哪个有空来村委签字,土地要租赁了,一亩地给一千块呢!本想着女儿会和自己一样高兴,可那头声音一沉说,租了地去哪弄吃喝?俺家的地不租。说完挂了电话。
回到家,老范气得饭又吃不下了。她跳着脚朝老裴喊,她不租地,是不是还想着我替她去干活儿?想都别想!我老范难道一辈子要做免费的劳动力!老范这次是真病了。眼窝凹陷,身体迅速消瘦,之前花白的头发又白了一片。
04
老范这一病,缠缠了她好一阵子。看她一副恹恹样儿,老裴给二女彩凤去了电话。老范育有两女,大女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二女读书卖力,考了大学毕业后嫁去外省。本来,依着以前家里的能力,如果大女要读大学她也能供得起。可那时集体企业搞得红火,十里八寨,一批批眼热的小年轻都往村里挤。当彩玉高考落榜说不想复读,老范立马找了当会计的小叔子,不费力气,就让她进了厂子,还是工作轻生的质检部。那时,依着做木匠的老裴,是想让孩子再去试一年,实在不行再回来。可老范把眼一瞪说,现在厂子正红火,钱赚得容易,一年后谁知能咋样?况且即便大学毕了业,不也得找工作。当时,老范还拿技术科的小赵和大李说事:你看看,他们也是大学毕业,还不照样来咱这里打工?一席话 ,老裴就不吱声了。
接到电话,彩凤当即买了明天的车票。下车时,天已经黑了。月亮像一个橘子挂在空中,橘子一样的月光,又紧随着她的脚步跨进久别的小院。当她卸下行装,看到老范一脸憔悴,心里阵阵绞痛,一串泪水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彩凤回了家,老范果然精神好了不少。拉着二女的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彩凤有自己的工作,在家待了不到两日,就不停有电话催她回去。看着老妈一脸不舍,彩凤提议,要不你和我爸跟我去住一段日子,我好带着你们出去转转,权当散心了。老范一听动了心,老裴自然也没意见。再说,土地租赁出去,家里也没农活可干,那就去吧!
三人一拍即合。彩凤上网订好车票,大门一锁,带着老爸老妈飞回省城。省城可真大呀!到处是奔跑的车,像咬着尾巴的鱼。鳞次栉比的高楼直插云霄。一条条水带似的宽阔光滑的柏油路,能亮瞎人的眼,看得老范两眼犯晕。老范平时待在乡下习惯了,很少出远门。从前,二女也央求老范两口子来这儿住,可老范放不下亲自看大的小外甥,放不下家里的土地,也放不下圈养的几只鸭,更放不下那闻了大半辈子青烟的味道。老范的根在黑土地,魂儿在裴家湾,离开它们,她觉得像轻飘的云,无根的浮萍,心里没个着落。可现在,她想通了。两个女子都已长大成人有了家庭,她和老裴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也是到了该享受生活的时候。“享受”这个词,老范不敢经嘴里说出,只能在心里偷着想。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每天被无休止的劳动驱使。他们不会享受,也享受不起。再看村里七十多岁的老人,还照样在为吃喝努力做活。她祖爷这样,她爷这样,她爹也这样,老了老了土埋半截的人,依旧背靠土地而活。到了她这辈,没想上头竟出了新政策,土地成了香饽饽,外人抢着租赁。从此,她无需整日上坡下坡,刨土开沟。衣服沾着尘土,脚上糊满泥巴,也能穿着新衣新裤,去外面晨练遛弯了。
彩凤逮了空闲,陪着爸妈逛了网红打卡地,去了游客络绎不绝的景区景点,还品尝了各色小吃。一天下来,因为长途步行,老妈显得有些疲倦,可精气神尚好。看着老范心情一天天变好,彩凤才放下心来。晚上洗了澡熄了灯,母女俩钻一个被窝里睡觉。老范躺在黑影里,多日积攒的怨气潮水般又涌了上来。她觉得,如果不喷泄出来,它们随时会冲破肚皮。
05
待老范磕磕绊绊地讲述完,乌黑的房间鸦雀无声。她以为彩凤睡着了,却听到幽幽的问话声。妈, 您还记得小蔡吗?老范大脑间歇性短路,这明明讲的是自己,怎会提到小蔡。小蔡?哪个小蔡?蔡涛啊,您不记得了?十多年前跟我姐谈朋友的那个。经彩凤一旁提醒,老范大脑里才隐约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提他干吗?多久的事了!她面上不悦,责怪二女扯东拉西不往主题上靠。但脑海里,关于小蔡的点滴记忆,正悄悄唤起。
当年,小蔡和彩玉一起考取市一中,还是同班同学。从高二下学期起小蔡喜欢上了彩玉,直到高三毕业,那份喜欢有增无减。期间,小蔡很照顾彩玉,每次从家带吃带喝,都要分她一半。彩玉呢,也不讨厌他,也乐意与他相处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由于学校学风正,班主任看得紧,大会小会一直强调不准谈恋爱影响学习,可他们还是偷着喜欢上了。因为不能在明面上,只能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生怕被人逮到。遮遮掩掩的两人终于等到了毕业,可天不遂愿,分数下来后二人双双落榜。失落与沮丧,让彼此又多了些惺惺相惜。离开学校,小蔡胆儿也肥了,再也无需顾忌他人眼光,喜欢一个人就大胆说出来。于是,他朝彩玉发起猛烈地进攻。把对女孩儿的爱,通过行动和语言赤裸地表达出来。两人的村庄,虽然隔有二十多里地,但距离不是问题。一点不影响小蔡对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意。毕业后,小蔡很快找了一份工作,只要是礼拜日,不是人来就是信到。当然,两人见面因为不在家里,老范自然被瞒着。彩玉一次次地外出,老范没朝偏了想,只想着,孩子刚落榜心情郁闷,出去走走也好。等她明白过来,二人的感情已经如胶似漆,分不开了。
但老范是谁?家长的威严在那摆着。对大女私自跟男孩交往,表现得很气愤。当道听途说小蔡的母亲是个跛子,不仅家境不好,身下还有两个弟弟正念初中,她的心就不淡定了:什么家庭能养得起三个男娃。两个弟弟将来进学娶妻生子,都需要钱。光靠着小蔡父母从地里抠那俩钱儿,怎能负担得起?如果跟了这么个人,一辈子有尽不完的义务和责任,等于泡在苦水里了。不想不打紧,一想吓了老范一身汗。于是,她果断采取措施:一是找大女谈话,二是将人强留家里,说以后没有她允许,不许走出家门一步。老范的做法,自然遭到彩玉反对。她认为自己过了十八岁,已经成年,有交朋友的权利,老范即便是她妈,也不能强行干预。讲大道理,老范说不过彩玉。可老范是家长,有家长的权威。她不看好的事情,谁也别想私自改变。老范找女儿谈了几次,倔强的彩玉坚持要跟小蔡好,还说她妈若再管,就离家出走。老范一看这招不灵,就把老裴推了出去,让他跟孩子好好沟通。谁想,老裴话没说几句,就被彩玉轰出门来。老范又气又恼,跳着脚骂老裴窝囊废。晚上,躺在被窝里反复思想,终于想到一条计策,去做小蔡工作呀!
她站在小蔡家门前时,看着青砖垒成的趴趴屋,像一个有气无力的老汉,矬着身子蹲在那里,一种悲凉感油然而生。心里越发笃定,坚决要将二人拆散。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小蔡讲道理诉辛苦,打起了感情牌。说到伤心处,竟然抹起眼泪。可小蔡一直不为所动,口口声声说爱彩玉,这一辈子非她不娶。老范没想到,这小子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翻了脸的老范,临走撂了狠话,说这辈子小蔡都别想娶她大女,除非她死。后来,老范逮了机会,当着难分难舍的二人,开了农药瓶的盖子,直接往嘴里灌,才让事情有了转机。那天,彩玉跪在服下农药的老范面前,梨花带雨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地答应了,以后再也不跟小蔡来往。
06
老范从回忆里醒来,轻轻叹着气。彩凤把手掺进她的臂弯里说,妈,别看我那时还读书,可家里的大小事儿我都知道,还有那个小蔡的故事。小蔡怎么了?彩凤拖着长音,果真激起老范的好奇心。小蔡算是被我姐害惨了,人家现在还单着呢!听说这辈子,非我姐不娶了。啊,怎会这样!老范像受了惊吓,一咕噜坐起身来。彩凤扭亮床头灯,也支起身子,与老范并排着靠在软背上。
这孩子真傻,苦了他了!老范话音里带着愧疚。彩凤亲昵地将头靠向她的肩膀,抓起她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嗓子眼儿似乎有根刺儿横在里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再看眼角,竟慢慢噙开了泪花。
妈,我姐活得太辛苦了,你要理解她。老范把眼一瞪反驳道:她哪里辛苦!地里都是我跟你爸帮衬着,俩孩子哪个不是我看大的?她凭什么辛苦?辛苦的是我们!一说起大女,老范似乎有天大的冤情要诉。彩凤揩拭着眼角,正面迎向老范。你们如果不帮她,姐姐还要受罪。老范听出话中有话,坐直身体望向二女。我姐,我姐她经常遭受家暴。老范努力消化二女的话,忽地瞪大眼睛:你是说,刚子打她!老范话也说不利索了,像一头受惊的野兽,身体痉挛怒目圆睁,内心翻江倒海。
老范穿着睡衣从床上跳下来,伸着脖梗身子一抽一抽。怎么会?这是在她娘家的地盘,她就甘心被打?她是个木头不会反抗?刚子不会是那样的人,这些年,我和你爸怎么对他们,左右邻居都看到了,就是块儿石头也该捂热了。他怎么可以动手打我闺女!老范毛发竖立情绪失常,唠唠叨叨,令彩凤没有想到。
我现在就要回家。我要去问问那个畜生,凭啥打我女儿?彩凤一把抱住老范,大声呼唤妈、妈,你听我说呀!声音大得能捅破天。许久,才见老范瞳孔慢慢收缩,脸上的青筋开始消退。
就是要走也能明天呀!大半夜的哪里去买票!彩凤低声嗔怪。就在刚才,她还真怕了。怕老范像一匹勒不住缰绳的烈马,撂着蹶子全然不顾地冲下悬崖。其实将这事捅出,她在心里纠结了好一阵子。眼看着大姐和老妈的关系越弄越僵,两人又都是犟性子,这个恶人也只能她来当了。针对家暴这事,她跟大姐聊过多次,她希望她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可大姐哭得凄凄惨惨不说,还将头摇成拨浪鼓。
小凤,你不懂的。谁也救不了我!我就是到死,也要跟他耗。彩凤初听这话时,想是大姐有把柄落在姐夫手里,要不就是跟小蔡有关。可大姐咬口不开不道明原委,她也没办法。
老范第二天,就和老裴坐上开往裴家湾的列车。因为正值五一假期,彩凤和丈夫放心不下,也跟着回来了。车上,望着一言不发瞅着窗外的老范,她隐隐有些不安。这次回去,必会掀起滔天大波。
07
一下客车,老范就要往彩玉家走。被老裴和彩凤拉扯着才先回了家。进了屋,彩凤边收拾屋子边劝老范,妈,等会儿我把俺姐喊回家,你们俩先聊聊。
有啥聊的!这些年,她也没把我当妈,自个儿受了委屈也不吱声,活该挨打!一旁抹桌子的老裴拿眼瞪她:你呀!坏就坏在这张嘴上。等孩子回家先问问不行吗?这里面有误会也说不定!老裴生怕老范像一头犟驴,不管不顾冲到女儿家又是骂又是喊,叫外人看了笑话,还把事儿搞砸了。因为是节假日,彩玉很快随着彩凤进了门。彩玉弱弱地喊了一声妈,老范不接话,干脆把头扭到一旁。天气回暖,春已将山川大地染成绿色,到处鸟语花香春风扑面。几株月季花开正艳,摇曳在窗外。像穿着蓬蓬裙舞蹈的小姑娘,说不出的美。街里人脱了冬衣换上短袖,而彩玉还穿着长袖衬衫,领口的扣子也系得紧紧的,脸上,依旧涂着一层厚粉底。
把领口解开将袖口撸上去。抿着嘴生闷气的老范,突然一声吆喝。彩玉回头望着她,脸蛋瞬间羞得通红。妹夫跟老爸正坐在里屋喝茶,房门大开着。妈,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求你了!彩玉瞅了瞅四下,低声哀求。
你还有脸?你的脸早在十几年前丢尽了!老范这一招果然奏效,彩玉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成紫茄子,手也跟着打哆嗦。
对,我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人,是谁让我没有脸的!她扯着高嗓,眼泪像决了堤的黄河水,呼啦涌了出来。老范如同遭遇雷劈,身体打着摆子,一股子热血顶到脑门儿。她从来不知大女儿这么恨她,只想着这些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她就会忘了那段不堪的过去。
你不是要看我挨打吗?看吧!彩玉疯了似的,一把扯断扣子,三把两把又将手腕露了出来。只见脖颈和手腕上,一道道暗紫色的勒痕,像一条长满触角的蜈蚣伏在上面,让人触目惊心。
老范感到有东西剜心,疼痛遍及全身。她眼圈泛红,一声怒吼,你是个死人吗了?就任由他打!
彩玉突然笑出声来,一张脸前一秒还挂着诡异的笑,后一秒就被泪水浸湿了。看着女儿绝望的眼神,老范像是要弥补过错,疯了似的往外冲,她要去找赵刚问问,我老范哪点对不起他了,让他这样虐待我女儿。彩凤和彩玉赶紧上前拦截。可老范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面部青筋暴起行动失控。彩玉赶紧上前揽住老范的肩头,哭着喊,妈,你别去。他就是条疯狗,这样的人不值当去跟他争论。
他怎么能狠心打你!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还回来。老范哭天抢地,身子依旧往外挣脱。只要你和我爸平安无事儿,我受点罪也值当了。彩玉紧紧抓着老范的手不放,生怕她做出过激的事儿。
彩凤也在一旁劝说,对,跟这种人理论会脏了咱的手,老天必会惩罚他的。所以,你姐被白让他打了?老范歇斯底里地喊。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发誓不会饶了他。她眼神犀利,像看到仇人一样凶光毕露。
08
晚上,老范不许彩玉回家,两个孩子也被带来家里。她把彩凤叫到一旁交代几句,又把彩玉喊进屋内。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彩玉红着眼眶走出房门,老范紧跟着从门里出来。
大家都在客厅看电视,老范却轻轻推门走了。一轮斜月挂在天空,灰白色的光映着小院,将两棵月季紧紧搂在怀里。老范回到家时,月亮已经西斜,月光依旧如水般洒满小院。看到大家两眼放光紧张地聚在客厅,老范把嘴一咧说,放心吧!身上的零件一个没缺。彩玉姊妹眼眶微红互望了一眼,鼻翼轻轻扇动,憋着的一口气偷偷吐了出来。
三天后是彩玉的生日。就在饭菜上桌,碗碟摆齐,饮料开了盖子,赵刚来了。老裴和彩凤夫妻俩,包括彩玉,面面相觑地望着对方,心里鄙夷着:这货咋来了?这真是拜堂听见乌鸦叫–扫兴!这饭还怎么吃?从里屋拿着酒瓶出来的老范,连忙对众人说,赵刚是我请来的。再看赵刚,跟没事人一样,死乞白赖地坐在彩玉身旁。
爸,借着小玉生日酒,我敬您老一杯。以前是我年少不经事好冲动,以后我改,您看我的表现。说完,一仰头酒喝干了。老裴没端酒杯,肚子里的怨气还在,瞪着眼睛像看怪物一样气呼呼地说:我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尊佛,以后出去甭说跟我有关系。老裴说着喉咙哽咽。彩凤看到他生气,气呼呼对赵刚说:你走,我们不欢迎你。都新社会了,你还虐待媳妇,我要去告你!
都坐下!忽地听到老范一声怒吼。赵刚是我喊来的,谁再朝他摆脸子立马走人!彩凤气得跳脚跺地,头一扭进了房间,饭也不吃了。面对众人的不友好,赵刚放下酒杯一脸诚恳地说:爸,妈,我真知道错了。以后如果我再打彩玉,你们就去法院告我。不,彩玉可直接起诉离婚,我净身出户。看着场面陷入僵局,二女婿起身倒了一杯酒走去赵刚面前。将杯沿朝他的杯底一磕说:姐夫的话我信。百年修的同船渡,夫妻之间要相互包容彼此珍惜。干了!放下酒杯,赵刚垂着脑袋来到彩玉跟前,再抬头时脸上落满羞愧:对不起!三个字如同锤子敲击心头。她没说话,倔强地把头扭到一旁,眼泪又不争气地跌落下来。
尾声:
事后,彩凤偷着问老范:妈,你用了啥法子让他乖乖认错!老范把嘴一咧,指了指胸口骄傲地说:那天,我揣着一口菜刀去问他能不能过?能过,就写保证书。签字画押后去给我闺女道歉。要是不过,我就一刀宰了他,我也跟着同归于尽。彩凤瞬间感觉后背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定了定神说 :我还以为你会拿小蔡说事儿呢!人家小蔡可不是过去的小蔡了,听说两个弟弟都大学毕业了,哥仨创办了一家印染厂,规模还挺大呢!老范刮着彩凤的鼻头说:我还不知你的小心思?咱已经亏欠小蔡太多,他应该找个好姑娘过日子。你姐跟赵刚既然选择了婚姻,就要对它负责。婚姻不是儿戏,共同维护才能长久。至于赵刚,人无完人,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咱们应该给他改过的机会。
后来有人传,彩玉生日那天。一辆黑色的奔驰,闪电般从公路上疾驰而下,停靠在村口宽阔的水泥路上。车身金光闪闪霸气十足,三个青年俊秀推开车门站在原地。一米七八的个头儿。穿西装打领带,两手插兜,临风而立。儒雅超凡的气质,精明的眼神里不失温柔,刹那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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