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叔叔往紫砂壶里续了点水,轻轻地盖上多了一点另类韵味的壶盖,往自己和王大全的茶杯里新添了点茶。茉莉花茶的茶汤清淡却香气浓郁,茶香和花香随着热气向上升腾,钻进鼻腔里让人沉醉。
“我师父最爱喝这种茶,”胡叔叔悠然的说道,“他是北京人,年少时跟随他的父亲去了上海。我师父说,喝这种茶能让他想起四合院的味道。”
胡叔叔拿起茶杯,深深地闻了一下茶香接着说:“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是我十三岁那一年。那时,一场浩劫正在全国范围蔓延着。”
胡叔叔看了一眼王大全,对他说:“像你这么大的年轻人,已经很少有人对那段历史有所了解了。”
王大全没有说话,他不想打断胡叔叔讲故事,所以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如胡叔叔所言,二十多岁的王大全对那段历史是一无所知的。
胡叔叔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师父的父亲是一位手艺精湛的裁缝。师父年轻时,他的父亲听说上海滩十里洋场,很多先生太太都不惜重金请手艺精湛的裁缝师傅做衣服,酬劳不菲。所以,师父的父亲决定去上海滩闯荡一下。因为师父的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因为一场大范围的瘟疫去世了,所以他的父亲只能把他一起带去了上海。”
胡叔叔呷了一口茶看了看听得入神的王大全,继续讲到:“凭借师父父亲的精湛手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在上海滩立住了脚,而且声名也越来越大。有很多国民党高官和他们的姨太太成了师父家那间小店的常客。生意越来越好,当然生活水平也就越来越高。师父算是子承父业。据师父自己说,他的裁剪天赋不比他的父亲差,甚至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还要强于自己的父亲。”
王大全替胡叔叔把茶杯续满,安静的听着胡叔叔继续讲:“后来,师父的父亲干脆把重要的活都交给了师父去做,自己乐得清闲。给师父娶了师娘后没几年,就寿终正寝了,遗憾的是,师父两口子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让他老人家享一下孙辈绕膝的天伦之乐。后来师父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就招了个伙计,这个伙计也会点裁缝手艺,能给师父打打下手。”
“这和那场浩劫有什么关系?”王大全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这句话说出口,才有点后悔,按照胡叔叔的倔脾气,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出乎王大全意料的是,胡叔叔并没有生气,而是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因为师父不仅手艺好,人品也没得说,所以他结识了很多国民党和江湖上的朋友。在后来持续多年的战火和动荡中,师父一家人在朋友的帮助下都幸运的躲过了。然而他却没有躲过人性。”
胡叔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带有一丝悲凉的语气继续说着:“师父五十岁那年,我十三岁。那一年全国范围掀起了丧失理智的批斗运动。那个当年在师父家的伙计,怕自己成为被批斗对象,主动供出了师父曾经为国民党高官和他们的姨太太做衣服的事情。你要知道,在那个时期这是多么大的一项罪名。好在师父提早获知了消息,在红卫兵上门抓他的前一天夜里,他带着师娘逃出了上海,他们想回到北方。”
“可是,全国哪里还有一片净土,在去往北方的路上,师父每到一处都看到了一片片的红卫兵,看到了一场场的批斗会,那时的人就像是一群丧失了理性的野兽。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在想,远在北方的那个政治中心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所以,他和师娘商量,找个偏僻的小山村落脚,他以为小山村能够平静一点。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偏僻小山村的运动一样搞得如火如荼。那个村子就是我的家乡。”胡叔叔看了看窗外即将落幕的夕阳照射的树影,稍微停顿了一下。
“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乡下人的师父和师娘刚一进村子,就被机警的红卫兵发现了。通过一场‘合法的’搜身,他们在师父的包裹里搜出来了两根金条。”胡叔叔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下可坏了,那群疯狂的红卫兵就像发现了‘革命’的宝贝,把师父师娘连推带搡的推到了村里的革命委员会。师父终究没有逃得了被批斗的命运……”
“那您又怎么当了您师父的徒弟的呢?”王大全问胡叔叔。
胡叔叔的脸上泛出了一阵明显带有苦涩的笑容,他接着说:“我是个孤儿,爹妈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生病死了。当时村里人看我可怜,这家一口窝头,那家一口凉水的,才没让我饿死。后来,等我十几岁时村里决定让我住在牛棚里照看村里的几头牛,挣点公分,换口饭吃。我师父和师娘白天被拉出去和早已经被剥夺了土地和财产的地主一起接受批斗,晚上就和牛一起关在牛棚里。”
王大全不解的问:“他们为什么要批斗你师父和师娘?”
胡叔叔看了一眼王大全回答说:“就因为那两根金条,他们就认定我师父和师娘是逃跑的大地主。这个理由足够了。”
胡叔叔继续讲道:“后来,他们知道了我师父是个裁缝,因为有些旗帜,袖章什么的需要做,就让师父白天接受批斗教育,晚上熬夜给他们做旗子做袖章,同时还要补他们派别之间武斗时被扯烂的衣服。我那时候觉得缝缝补补的很好玩,就在牛棚里帮师父剪布料,师父和师娘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可怜我的身世,又觉得我还算是聪明,就想收我做徒弟教我裁缝手艺,可是那时候不敢明着说,都是偷偷的教我。”
“十年啊!那十年里,丧失了理智的人们,因为一句立场不同的话,父子可以在饭桌上动刀子;夫妻因为惧怕受到无中生有的牵连可以相互检举;亲兄弟因为所谓的不同政见可以拳脚相向。那真的是人性的炼狱。师父和师娘就这样一直被困在那个小山村里。”说到这里,胡叔叔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师父挺过了那十年,师娘却没有挺过来。浩劫结束后,师父索性留在了当地,替大家做做衣服,勉强度日。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算是半个儿子半个徒弟。”
胡叔叔又看了一眼一脸认真的王大全,接着说到:“师父的最后几年在床上不能动了,但是意识还很清醒,我一直照顾他。我曾经问过他,恨不恨那个出卖他的伙计,恨不恨那些用腰带抽他头的红卫兵?他们是那么的可恶可恨。”
“师父很坦然的告诉我:‘要不要原谅他们,这个问题我从第一次被人押上批斗台就想过,开始很恨他们,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些人也只是身处时代的洪流当中,在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欲望,这是人的本能。我选择原谅他们。’”
说完这些胡叔叔看着若有所思的王大全,端起王大全的茶杯递给他。
“你所说的那些恶人,他们的“恶”其实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渺小,使他们感觉到被比自己强大的人或者他们所不能左右的事所威胁,而做出的本能反应。”胡叔叔看着王大全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道精光:“而你,如果想要成长为强者,就必须让自己能够容纳以这些所谓的‘恶’为代表的一切生命之外的因素。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你要大度,要站在整个生命的高度去看待生活的一点一滴。”
听完胡叔叔的这些话,王大全突然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感觉整个人都瞬间通透了,他眼含热泪的看着胡叔叔,微微颤抖的嘴唇里断断续续的说出来几个字:谢谢您,胡叔叔!
胡叔叔留王大全在家吃过晚饭,从胡叔叔家出来时天空已经被墨蓝色笼罩。路上的行人稀少,路灯在寒风中透着暖黄色的灯,给匆匆赶路的夜行人带来了一丝安宁。王大全今天的内心就像被重新洗涤过一样明净通透,他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站在生命的高度对待将来的一点一滴,但是他决定先放下过去的一切羁绊,同时好好地思考一下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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