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近来心境与鲁迅彼时越来越接近了罢,倒是常常在寂静的深夜从噩梦中霍然惊醒之时想到他。想到他挥动如椽大笔时惊人的力量、面对黑暗毫无惧色的超凡勇气、解剖自己不留情面的宏大气度,也想到他曲折跌宕的人生路径、特别是和他的“广平兄”那堪称轰轰烈烈最终却如同所有美好事物一样被时光侵蚀或遮蔽的爱情,当然还有在巨大而又无处不在的虚无感纠缠下孤寂的灵魂。
虽然先生是一座仰之弥高的大山,但是很多时候,自己还是会不自觉地产生代入式联想。想象我就是这个小个子男人,如何勇敢地跟命运抗争,如何一次次战胜生活的挑衅:被章士钊免去教育部佥事之职后,通过打官司赢回了职位;一潭死水的心灵被青春活泼的学生激荡之后,勇敢地追求爱,终于有情人成眷属;北京政治环境恶化之际,巧妙地南下,开创自己事业的新局面。想到这些顿时觉得先生真是太伟大了,至少在外在的层面,他获得了所有的胜利。他配得上贝多芬的那句话:我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当然只是在虚幻的联想中,我才是他。现实之中,卡夫卡的描述更适合我:巴尔扎克的拐杖上刻着“我粉碎了每一个障碍”,我的拐杖刻的是“每一个障碍粉碎了我”。
如果要找找自己与鲁迅还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吧,就只有是精神痛苦这一点了。尽管鲁迅在人生外在因素上(比如现代人视为人生最重要的爱情和事业)节节胜利,但在内在精神层面,痛苦却伴其一生。寂寞就是其中之一。
在《〈呐喊〉自序》中,他这样描述《新青年》创办者的寂寞:
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这样的描述真是入木三分!什么是寂寞?仅仅没人叫好不是寂寞,没人叫好,连叫坏的也没有,那才是寂寞。没有寂寞的真实体验,断然写不出这种语句的。与之相比,现在网上流行的“**玩的不是**,是寂寞”不啻为无病呻吟或稚儿学语。
同样在《〈呐喊〉自序》中,先生也写到他自己的寂寞:
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
把寂寞比喻成蛇,准确地揭示了寂寞的特点:缠住就难以摆脱。爱情会成为解脱寂寞的武器吗?从鲁迅的情况看,似乎答案是否定的。道理很简单:爱情是短暂的,寂寞却是永恒的。
曾在央视《动物世界》节目中看到这样的情节:一只离群独居的狮子捕获了猎物,正准备享用美餐,鬣狗出现了。当然,如果打斗起来,鬣狗绝对不是对手。但是鬣狗善打骚扰战,它趁狮子撕咬猎物这一端时偷吃另一端,狮子起身驱赶,它便快速逃走;等狮子回头要吃,它又回来咬上一口,分享狮子费尽力气捕获的美味,狮子只好再次起身驱赶,鬣狗还是快速逃离。如此几次后,狮子只好顾自己吃,不再阻止鬣狗的分享。吃完后,狮子悻悻而走,剩下大半的食物给予了鬣狗——鬣狗居然倚仗无赖手段成功逼走了狮子。如果要以此打个比方,爱情无疑就是貌似强大却只能逞强一时的狮子,寂寞才是获得最后胜利的鬣狗。
鲁迅与许广平于1927年10月到上海,正式同居于景云里。之后像所有的夫妻(尽管有人不承认他们的夫妻关系)一样开始了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寂寞这匹鬣狗又像无赖一样溜进鲁迅的心里。他与萧红的交往、以及与山本夫人的通信都能折射出一些蛛丝马迹。
在《野草•希望》中,鲁迅写道: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 dor(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在这里,“寂寞”与“空虚中的暗夜”是二位一体的,鲁迅要“肉搏”的这“空虚中的暗夜”来摆脱寂寞,然而终其一生仍然没有成功。
伟大如鲁迅尚且如此,况平庸如我辈乎?
甚至,我想,不如采用不同于鲁迅的对策。放下与寂寞的对抗,任其蹂躏,甚至偶尔温柔地以拥抱的姿态回应寂寞的纠缠。
贝多芬的名言,到我这里,似乎应该改成:寂寞扼住了我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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