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論
文/桃源堂主人
夫古文者,《尚書》之餘緒也。萌發於繩代鳥跡之後,追躡於倉頡史籀之間,煥然乎諸子勃興之際,僥倖乎秦火灰燼之餘。文字并依,如影相隨,此蓋其所肇始也。混沌初開,當於因陋就簡之時,不免後世佶屈聱牙之譏,而其渾厚拙樸之狀,幸而見之今日。余嘗仰讀經傳,雖不能盡明其意,惟覺其氣渾然,高渺切直,意貫金石。雖東周秦漢之所不能及,而況魏晉齊梁之靡靡乎!嗚呼!古文之重氣,如江河之浩浩,其流遠矣!
氣者,意也。氣暢則意達,意樸則氣浩。昔孔子有云:“辭,達意而已。”又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復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故文章者,質直而雋永可味,此古文之本真也。夫氣,大道之貫通,品德之蓄積,亦意念之所抒發也。氣之貫道,於人之修身養德,須臾不可離也。故文章之氣者,猶人之吐納,亦文之魂魄也。人之無氣,不得生存。文之有氣,乃能成立。故古文必以氣雄為上,但以樸厚為高也。何則?古文之淵藪,源乎《尚書》。書者,三代政事之萃要也。出乎太古之世,祖於典墳。質樸切直之風,堯舜之孑遺也。蓋生民之初,茹毛飲血。築廬荒野,與鳥獸為鄰。霰雪交集,物用惟艱。雖以大禹之貴,居則土階茅茨,食則菽水藜藿。文以記事,故其風調尚簡,習俗淳樸。嗚呼!古文之厚重,固為正宗所在,如山岳之巍巍,其本不可易也。
昔戴南山先生有言,作文必以“精”、“氣”、“神”三者為緊要。其以雅且清者為“精”,以陰驅潛率之者為“氣”,以尋之無端而出之無跡者為“神”。此說雖以一化三,其實皆古之一氣混元也。意旨宏深,清晰入理,卓犖不凡。其簡潔通徹、深刻有味之狀,較乎桐城三祖論文之繁冗滋蔓,易解而頗見高明,或為啟發後世文論之先聲也。
嗚呼!古文之宗傳難矣!數千歲之間,或有變異,乃至於陵夷。東漢以上,文風古樸,必以《書》《傳》《史》《漢》之傳為正宗,斷無疑義也。東京文變,冶艷富麗之辭浮起,樸厚質直之風漸衰。自魏晉以下迄今,文分二體,曰散曰駢。散體者,古文也。行文錯落,不尚對偶,無拘聲律之限。駢體者,時文也。雅尚辭藻,以對偶之工整為能,不以意氣為念。蓋以後之文士,為頌揚諷諫洽世之用,太平悠遊之時,斷然乎不可或缺也。
余謂散駢二體,猶人身之內外也。散若氣質,駢如衣服。互為表裡,相輔相成。衣冠華麗,必失天然純真之本。不施粉黛,或被素面朝天之譏。故為文之際,氣、辭之選,當有兩難之慮。氣盛則辭必粗糙,辭麗則氣必卑弱。後世演變,兩分之勢愈烈。散但以氣質取勝,駢則以辭藻為能。氣為無形之物,其以質樸遒勁為高。辭當有形之體,但以富麗冶艷為美。若以戰爭而論,散駢各具擅場。散若出戰,駢則如防守。散為野戰之雄,猶如大軍出擊,斬將搴旗,若探囊取物。其取勝之要,固不在鎧甲馬匹冲輣,首在士氣也。士氣者,戰力之首要。軍風嚴整,氣貫長虹,必能奪敵魂魄,寒彼肝膽。加之以士卒身手矯健,裝備完全,如秦軍之攻六國,蒙元之滅西遼、夏、金、南宋,雖遇勁敵防禦,不過如風捲殘雲而已。駢文如固守之關隘,亦如臨敵之要塞,堞雉高厚,壕溝闊深,木石齊備。如有大將守城,廣設壁壘森嚴,則令敵望而生畏也。如漢軍之禦昆陽,東晉之守淝水。必以富麗辭藻為滾木雷石,或以深奧典故為奇策妙計。謹嚴防禦之中,暗蘊殺機,或能以弱勝強、轉危為安也。以余陋見,此二道者,固行文之要妙,成章之規範也。
近世以來,西風勁吹,古文黜斥,白話大行。“選學妖孽”之謗言,“桐城謬種”之誣詞,不絕於耳,故駢散二體於今皆微弱。近數十年間,故老凋零,熏風難繼。雖今之碩博鴻儒,或號以學界大師者,能雅言者寥寥。勉強提筆者,亦未得古法。遺風殆盡,百怪斯呈,足可傷悼也。嗚呼!自秦漢以下二千年,學者不能泚筆者何如是乎?古文之傳,雖永嘉南渡之際、遼宋夏金鼎峙之時,未若今日之衰微也。紹聖之路遙遙,繼絕之途漫漫,望而可知也。余以微渺,本乎復興提振之意,草就拙議,以俟後世之賢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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