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胡人占领湖城之后,抓走了城中所有剩下的官员、和庄王等人有密切关系的人和其他一些重要人士。那两天城中的形势十分紧张,商贩不敢出摊、门市不敢开门,所有人都紧闭房门。
人们家中没有粮食时也多是街坊之间相互救济,甚至小儿在家中听到胡人走过街巷都会啼哭。彼时人人自危,一旦怀疑自己认识的某人是胡人的关注人群就向胡人举报,希望以此换来自己一家平安,一时牵连了不少百姓,街坊之间的信任也岌岌可危。胡人将抓来的人们都集中在牢中,发布通告择日处死。
那段时间我从未出过家门,没有在晚上打过更,也没有去过医馆。每天我和妹妹都守着粮缸,看着里面的米日渐减少。
“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只能像现在这样,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都是我不争气,在这样的时期还要麻烦兄长照顾,实在是不孝。感到自己成了兄长的拖累,内心实在煎熬,请兄长照顾好自己,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妹妹染上了伤寒,病情较重,高烧持续,身体十分虚弱,甚至无法下床。见我心情烦乱,她也焦急地哭了出来。我每天都为她诊断数次,但她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让我的心里无比烦忧,却也无可奈何。
我在阴暗狭小的家中来回踱步,呼吸着沉闷的空气。再这样下去会把妹妹的身体拖垮,我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决心去医馆给妹妹抓些药回来。
我偷偷溜到街上,发现街上空无一人,偶尔只有巡逻的胡人士兵经过。我避开所有的士兵到了医馆中。医馆大门开着一条缝,只有老医师一人坐在门旁晒太阳。戒严的这些日子他憔悴了不少,面容干枯呆滞,整个人如同朽木一般。见我来到医馆,他显得很高兴,与我闲聊了很多。我一边与他闲聊,一边给妹妹抓好了药。老医师忽然说出了一句令人感到悲伤的话:
“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在最后这些天不能尽到一个医者的本分也实在惭愧。我的儿子、孙子都死的早,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令人难过,这日子太难熬了。有时自己没能救活病患,心里总会自责很久,可是现在甚至没有病人上门却更让人寂寞。所幸我很快就不用再忍受那些悲伤的事了,总算是能解脱了。我把这个医馆和这片梅林托付给你,希望你能救济湖城的百姓,我这一辈子能交给别人的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到时候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梅林里,我魂归时也能找到家。”
老医师将门锁的钥匙给了我,在我离开时又给了我很多米。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带回去好好给你的妹妹补一补身体。”
我背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离开了,想到与老医师交谈的话,心中感到无比的悲怆。我回头看了看那个医馆,仍然和往常一样,面向太阳,十分敞亮。梅林中开放的梅花也越来越多,清香袭人,我顺路折了一些开得最旺盛的梅花枝收进包裹,希望能给家里增添一分生机,也希望能够借此多少抚慰妹妹的心灵。
像来时一样,我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士兵,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中。回到家时妹妹已经睡着了,此刻正说着胡话,四肢不安地扭动着,显得十分痛苦。我在一个盆里盛了些水,将梅花插在了水中。不知是不是睡梦中的妹妹感受到了这个生灵的存在,此刻她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之后的几天里,妹妹吃了那些药,身体终于恢复。重新恢复健康的妹妹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她整个人开朗了许多,也不再说那些令人悲伤的丧气话了。妹妹颇喜欢我折回来的那些梅枝,开始的几天里每天她必要为其换水,等到出根之后她就将其栽进土里,每日悉心照料。
终于胡人发布了通告,宣布了处刑日期,解除了戒严状态,我感到日子仿佛一天天回归了正轨,对未来再次燃起了希望。
十四
胡人在城墙下处刑,处刑之日在城墙周围聚集了许多百姓。首先来的是胡人士兵,他们清空了道路,然后一辆辆关押着“犯人”的囚车从各个道路驶向城门。人们站在道路两侧,纷纷看向囚车,寻找自己认识的人。有人看到了因自己的举报而被关入囚车的熟人,急忙羞愧地躲在人群中,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
囚车里的人大多大声哭嚎着,将手伸出囚车外,控诉着自己是冤枉的。也有人似吓得失去了三魂七魄,面如死灰坐在囚车中一动不动。更有甚者口中胡言乱语不知道说着什么,还有人甚至举报围观人群中的某人,期冀胡人能藉此放自己一马。
护送囚车的胡人士兵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将囚车推向大门。
我焦急地扫视着经过的一辆辆囚车,希望找到许久未见的大汉,但却发自内心希望他不在囚车中。
直到最后一辆囚车停到了城门前,我也没有找到大汉的身影。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在囚车中仿佛看到了我的父亲、赵秀才、李公子和许多我熟悉的金乡人的影迹,我觉得自己应当是看花了眼,因为许多死去的金乡人仿佛也在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我试图在囚车中再寻找一遍,看看之前的寻找有没有遗漏。忽然我感到胸口一紧,仿佛要窒息一般。我伸手紧紧抓住胸口,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在囚车中看到了老医师。
这位照顾我许久的慈祥善良的老人此刻正坐在囚车中,表现出十分辛苦的样子,大口地喘着气,嘴皮活动着,仿佛在向身旁的胡人请求什么,但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周围的声音中,无法引起别人丝毫的注意。
这时一朵巨大的云遮住了太阳,明暗的界限在地面上迅速移动,很快就将所有人笼罩在内。
突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用手拨拉着身旁拥挤的人群,想要冲出去奔向老医师。说来也奇怪,当初妹妹遭到羞辱、赵秀才即将被杀死时我吓得趴倒在地上,丝毫不敢做出任何动作。但此时我明知以自己的力量冲出去一定会被胡人抓起来,我的身体却不受我控制地行动了起来。
妹妹害怕见到熟人被杀死的场景,今日一人呆在家中没有出来,所以并没有人会拦着我。
异变突生,一只强壮的手抱住了我,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熟悉这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知道他并无恶意。
“别去外面,有陷阱。”
我惊叹大汉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光,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不会擅自行动。
大汉话音刚落,人群各处冒出了许多带着武器的人。他们冲向城门下的胡人,希望救出被关起来的人。
果然如大汉所料,房屋的门打开,城门也被打开,密密麻麻的胡人从各处涌出,瞬间包围了那些人。
他们奋起抵抗,但很快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了。在处刑开始前,地面上已经多了许多尸体,血顺着地面流到了旁观者的脚下。此时处刑真正开始,胡人们手执长枪,围成一圈向囚车中刺去。哀嚎声淹没了我,我的脑袋中每一处都回响着人们临死前的声音。我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几欲炸裂。我用手捂住脑袋,觉得脑袋更痛了,我又用手捂住了耳朵,果然清醒了一点。
突然开始下起雨,从最初的一滴一滴迅速转为瓢泼大雨,雨点迅速打湿了人们的衣服。许多旁观者离开了处刑场,只有少部分人留了下来。冬天的冻雨打在我的身上,令我冷得直哆嗦,然而我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处刑的场景,丝毫没有移开。
此时我感到人们的哀嚎声、哭闹声仿佛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飘渺而不真实。
我看到老医师仍然在说着些什么,下一刻一柄长枪就从他的天灵盖刺入。老医师永远地死了,再不会说什么话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折磨着我,让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我的手抓在胸口上,感觉自己又失去了些重要的东西。
老医师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但我没想到他竟会以这样血腥残忍的方式死在我的眼前。这样的死法太痛苦了,我多么期望那天在我离开之后老医师就寿终。
雨势很大,很快城墙上就有积雨开始淌下。一些士兵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雨水继续施加暴行。雨水冲刷了囚犯们身上的血迹,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肆意流淌。
忽然我注意到赴死的人中有一人颇为显目。那人穿着一身整洁的旧长袍,颇具仙风道骨。他紧皱着眉,静静地站在囚车中,不哭闹,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言不发注视着暴行。他的脸上有三道血淋淋的刀口,显得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这是一个行为举止颇有风度的老者,我之前曾与他见过几次。人们都叫他“成堂先生”,对他颇为尊敬。我有幸与他交谈过,只觉得这位老者知识渊博、足智多谋,让我自愧不如。事实上,直到同他交谈过,我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所谓的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这句话。
即使是这样一个贤人也难逃厄运。不同于见到老医师死去时的难过,一杆长枪穿过成堂先生胸前时我的脑海中空空如也,心中无哀也无悲,只是感到惋惜,心里所有能想到的如果用一句话说出来就是:那位成堂先生也死了啊。
囚车中关押的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成堂先生一个人保持着站姿,一动不动,神态姿势和生前最后一刻一模一样,仿佛只是睡了一般,让人不免觉得他走得十分安详。
大雨继续冲刷着人们的罪恶,销毁这个罪恶的现场。处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天上的雨水渐渐变成了雨夹雪,最后雨也停了,只是下着雪。雪很大,这是今年的初雪。
有一点颇为奇怪,无论是赵秀才的死状、老医师的死状,还是我脑海中幻化出的父亲的死状和李公子的死状,当我不去刻意地想时他们从来不会在我脑海中出现。只有那位成堂先生死时的场景,无论是我吃饭时,还是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总能清晰地记起来,甚至我能准确地回忆起长枪刺中他的具体位置和他脸上伤疤的具体分布。特别是在我巡夜时,他死时的安详模样始终驻留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初雪总是化的很快,第二日时地上就没有丝毫积雪了,只是扑在身上的风越发凛冽。
从当天起胡人恢复了城中的一切建制,我依然每晚出去巡夜,巡夜时穿着桐城时妹妹为我缝的棉衣。大汉自那天后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眼中。
过了几天和妹妹商量了一番后,我决定继承老医师的医馆,继续为人们看病。于是妹妹和我一起一大早就出了门,同我一起去我工作过、和老医师救治了许多病人的医馆。
清晨的太阳是火红的,大地和干枯的树木都被染成了红色,如同洒上鲜血一般。之前处刑的地方经历了一场大雨,又经历了一场雪,已无丝毫痕迹,而此时却又被染成了红色。我们走入了梅林,盛开的梅花散布在树上,萧瑟的冬景突然多了一丝生机与活力。梅花散发出阵阵幽香,我告诉妹妹医馆就在梅林深处。
“老先生跟我说过这片梅林比较奇特,其他地方的花开得都比这里迟,这里飞阴月末就有早梅开放,进入腊月则梅花全开,香味达到最盛。”
“现在才过小雪这里就已经开花了。”
“确实如此,看来今年的气候和往年不同。”
“花叶生长总是顺着节令来的,不如说根据气候来更加合适。它们不会提前商量好在哪一日哪个时辰生长,气候合适了它们也不用交流,都自然而然地就成活了。每年这些花都会生长,也都会凋零。和我们不一样,它们每一年都会死去,又会在新的一年顺着气候重新复苏。即使有天灾,下一年它们仍然会开。”
“那个宅子就是了。”
我指向梅林深处的一个古朴庭院。这个宅子也上了年头,布局和我家的祖宅相似,只是规格要小了一半。
老医师的医术不及我父亲,但在一些疑难杂症上颇有见解。我的医术比起他们二人都远远不及,想必他们是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才能到如此成就。
老医师死了,我手里的钥匙成为了这间医馆唯一的钥匙。我并不想换一把锁,因为老医师告诉我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上了年头的物件,他一直没舍得换,对于他舍不得更换的东西我自然也不会去换。
妹妹走到药柜前,拉开了盛有麝香的抽屉,细细嗅了嗅。
“这些药材的味道还是那样熟悉。”
妹妹小时候常来我家,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也识得一些药材。
“下面的柜子里有布袋子,装些藿香和冰片吧,这些药是胡人占领湖城前老先生新购置的,药味还很浓,拿回家供着给家里填些香。”
十五
我没办法获得老医师的遗体,自然无法遵从他的遗愿将他埋在梅林中。因此我像对待父亲一样,将一些药材装进一个匣子里,将那个匣子买到了梅林,希望他的灵魂能顺着药材回家。
没过多久我就给医馆找到了一个新的医师。他的年龄稍长于我,医术与我相近。他先前也颇为尊敬老医师,听闻老医师的死讯后主动来到医馆提出帮忙,对于他的加入我自然十分欢迎。
自从那日城墙下的处刑后再没发生什么冲突,城里城外人员不通,医馆的工作也因此清闲了许多。每日我仍然是在太阳下山时回到家中,离开医馆时我都记得上锁,因此医馆中晚上无人居住,一过戌时就彻底融入了黑暗里。
我不忍让老医师的孤魂在晚上守着空宅,所以与妹妹商量后决定在来年开春之际我们搬进医馆居住。
胡人在城里划分了一片区域专门驻扎士兵,我巡夜时并不被允许靠那片驻扎地太近。
胡人们为了威慑中原与城中的汉人,将所有处死的人的尸体都拿绳子挂在了城墙上。
在这样的乱世中,对于身处纷争地区的我们而言,和平只能是一种奢望,短暂的安宁也如同一场梦境,或许“世事一场大梦”说的便是如此。
就在胡人悬挂尸体后几天,湖城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和初雪不同,这次很快就产生了积雪,并且直到此刻也没有化。我早早地关上了医馆,和新来的医师各自回家。
阳光微弱,太阳在天上显得朦朦胧胧。我脚下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向家中,却看到人们都纷纷站在路上,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我感到十分好奇,刚好见到了一个邻居,问他发生了什么。
“镇北将军率领着大军已经到湖城前了。”
我感到心头一震,担心战争再次爆发。我仿佛已经能看到镇北将军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涌入城中将白雪覆盖的地方染成红色的场景。
“听说镇北将军在城外简直要气疯了。有人说这镇北将军和王爷还有公主交情不浅,当初王爷提拔才让镇北将军进入朝廷。如今公主被胡人所杀,他见那些胡人占了王爷的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如果要攻下湖城,绝对不需要大军压城,行军在外大军驻扎停留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还有还有,我听说镇北将军当初是被那个成堂先生救下来的,他是成堂先生养活大的,也是成堂先生一直在教导他。那个成堂先生就是被人举报说和王爷有关才被抓起来的。”
我感到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仿佛被打入了无尽的恐怖深渊。与那个镇北将军有关的一切事物竟都如此凑巧地全部集中在了这片可憎的地方。我听说有个公主在江城被胡人所杀,就在庄王战败的不久前。我不知道庄王和公主与这位镇北将军有何密切的联系,但仅凭亦师亦父的成堂先生被挂在城墙上羞辱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的理智。
我草草结束了对话,急忙赶回家中,路上还摔了一跤。
推开门,没来得及抖落身上的雪,妹妹就迎了上来,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慌张与绝望。她微微低下头,不让我看到她的脸色。
“欢迎回家。”
她替我掸掉身上的雪,静静地坐在了桌前,桌上摆着和往日一样的饭菜。桌面微微振动,我感到她的手在颤抖。
我们吃饭时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屋内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寂。
“今天雪真大,现在外面的雪都能埋过我的脚腕了。”
“嗯。兄长你今天还要去打更吗?”
“要去的呀,不过这样的日子打更可真是辛苦。”
“是啊,真是辛苦啊。”
屋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忍不住先开了口:
“刚才有人跟我说什么镇北将军到了城下,还说什么成堂先生是镇北将军的老师。我总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诞,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走出去镇北将军这样的人物呢。”
沉默了片刻,妹妹没有回答我,反而说:
“下午一个大汉来了我们家,我想他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在医馆帮过忙的男人。他告诉我说镇北将军对胡人下了最后通牒,限胡人三日之内交出告发成堂先生的人,并且要求所有胡人投降,否则他就会屠戮湖城,血洗胡地,直到不留一个胡人。”
我看到妹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筷子碰到碗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绞尽脑汁安慰着妹妹,自己心中也抱有一丝侥幸,从古至今还没人因为个人原因而屠戮一城自己的同胞。
一更时我照常巡夜,雪依旧在不停地下,白天时人们的行踪都被雪彻底覆盖了。虽然夜晚很黑,但是雪仍然是晶莹洁白的,在黑夜中显得与众不同。我艰难地在雪中行走,巡夜比往日多花费了一倍的时间。
三更时分我再次巡夜时雪已经停了,天空很晴,明亮的月光散落在晶莹的雪上,如同地上有无数珍宝在闪烁。不知是我还是其他更夫的脚印孤零零地分布在厚厚的积雪中,显得十分孤独寂寥。那脚印一望无际,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此,似乎能够一直延伸到天际与大地交汇的无垠之地。
我走过城墙下面,借着朗照的月光看向成堂先生的尸体。那具尸体仍然显得十分安详,和生前最后时刻的模样别无二致。积雪静静地落在成堂先生的头顶和肩头等地,只有脸上的三道刀伤显得颇为瘆人。伤口已经结了痂,伤口处流出的血液也已干涸凝固,显出和雪截然不同的暗紫色。那些伤口通过流出的血液紧紧连在一起,仿佛张大嘴的魔鬼的笑容,似乎在嘲弄着城里城外的人们,嘲弄着洁白的雪上污秽的世界。
我想无论是何人的尸体,不管生前是高贵还是下贱,死后尸体要么陈于荒野,要么埋在地里,总会有喜食尸体腐肉的鸟儿和虫儿将尸体慢慢啃噬殆尽,死前无论多么风光,死后都会被摧残成面目可憎的模样。那些伟大的人们也逃不开这个悲惨的结局,有些人死后能被人铭记,至今人们每到端午都会怀念楚国的屈平。而与此相比无数的人死后连姓名都没能留下,死后就被人们完全遗忘,自己仿佛从来不曾活在这个世上,这是多么令人悲哀啊。
十六
城中也有人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镇北将军的可怕宣言。第二日城中充满了沉闷的空气,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我只觉得心中越发恐惧了。
我去了医馆,路上星星点点的梅花在晶莹剔透的积雪中显得越发珊珊可爱。另一个医师已先我一步到了医馆。
“如果哪一天在没有告知你的情况下到了午时我还没有来医馆,那么我可能就再不会来了,到时你就去第三棵梅树下挖医馆的钥匙。老医师将钥匙托付给了我,如果你没有见到我,那么就认为我代老医师把医馆托付与你吧。”
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打着马虎眼糊弄了过去。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只是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念头,总认为我会先于镇北将军通告的屠城之日前死去。
那天晚上我依旧去巡夜,这是通告中的第一夜。因为我的特殊身份,黑暗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了然于胸。这一天有许多胡人士兵和汉人平民趁着夜色离开湖城,我不知道他们逃亡的计划有没有成功,但无疑让我感到胸中的阴霾减少了几分。
第二天早上,镇北将军就派人将所有从湖城中逃走的人的头颅送到了城中。知道此事后我打消了全部逃生的念头,只觉得胸中的阴霾更加浓重了。
妹妹一句话也不说,但她也心事重重,眉头紧皱,做刺绣时好几次扎破了手。虽然担心这样的妹妹,但我仍然去了医馆。我感到心乱如麻,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重复着往日的工作,麻痹自己不要想其他的事。
城内的所有人都知道镇北将军的庞大军力,所以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失去了抵抗的欲望。胡人将领们也知道自己一旦落到镇北将军手中必定九死一生,因此他们也没有投降。我想胡人们此时也应当同我一样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午从医馆回家时,我听到有人说胡人派出了使者与镇北将军谈判,而镇北将军杀了使者,派人将尸体送了回来。
这是第二夜。一更我巡夜时,城内许多百姓家中都还亮着灯,灯光映在雪地上,显得越发明亮,让人感到仿佛如同上元一般黑夜如昼,只是街上没有一个人。
到了第三日,通告中的最后一日,城内商人都收了摊,早市上一片冷清。
下午从医馆出来时,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没有告诉另一个医师我想要做什么,和他分别后我估摸他已经走远,便折返回了医馆,将钥匙埋在了第三棵梅树下。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暗了,妹妹看到我冻的通红的双手和泥泞的衣衫,识趣地什么都没问,只是嗔怪我不注意弄脏了衣服。
这一天我睡得很沉,妹妹叫醒了我。此时她还没睡,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柔弱。我替她披上了一件衣服,挑上灯笼准备去巡夜。
“注意安全。”
“诶,好,我知道了,你快些睡吧。”
“答应我,不要寻短见,什么事都不要做,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承担,不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看向妹妹,她的语气很轻微,和往常一样,但是她此时的眼神显得异常坚定。
我答应了下来,那时我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我和妹妹自从离开金乡起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我们不过是在一个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暗中舔舐着对方伤口的伤者。我们的命运自那时起就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我俩中的任何一个,失去了对方都无法独自活下去。这并不是什么爱情,而是一种远高于普通爱情的不需要通过血缘关系维系的亲情。我们彼此内心中都缺失了重要的一块,这一块唯有彼此才能弥补,无人可以替代。
虽然我深知这一点,但我仍然想实行自己的计划。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我更想让妹妹比我活得更久,比我见识更多的事物。我希望我的计划能够成功,在经历了短暂的伤痛后她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和城中的人一起活下去。我希望她能代替我看到医馆前梅花繁荣盛开的场面,我希望她能活到来年冬天,看一轮完整的梅花开落。我更希望她能活到若干年后,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我很清楚我的妹妹的教养,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我希望她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在每年的清明、每年的中元、下元,每年我魂归之时,她能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我的坟墓上参拜祭奠,告诉她的孩子们曾有这样一位医师、一位更夫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笃、笃、笃……”
我巡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看着身旁熟悉的一幢幢民房,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幸福。积雪几乎没有融化,依然很厚。千家灯火亮着,街道上一片祥和,仿佛热闹的节日一般。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处传来其他更夫的喊叫声。
我扯着嗓子叫喊着,走过熟悉的街道。我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放下灯笼清了清嗓子,走向了最后那个未巡的街道。
我巡完了所有的街道,走回家中。湖城已经沉沉睡去了,一路上我无数次听到屋内传出的齁声。
三更时分我再次从床上起身,穿了棉衣却依然觉得有点冷,因此我又披上了夹衣。我将灯笼绑在腰上,拿上梆子准备出门,感觉到有一股视线正聚集在我身上。
我转身看到女孩面对着我,目光炯炯。
“已经到三更了吗?真快啊。”
“嗯。”
“刚才我小睡了一会,很快就醒了。我总觉得心慌,天亮了你替我把把脉吧。夜已经很深了,注意安全,请兄长巡完街早些回家,我等着你。”
我应了一声,出了门。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此时月亮渐渐开始变得明亮,斜挂在东方的天空。地上的积雪映着月光,显得越发明亮。借着月光看去,面前的一整条街都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中。林立在我身旁的一幢幢房屋也如同这个城市和居住在城市的人们一般沉沉睡去,街道上看不见丝毫灯光。
我看到乳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弥漫,而后消散在空中。夜渐渐深了,火冷灯稀,今天打更我报得比往日更卖力些,因此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我放下灯笼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拿起灯笼走向了最后的那个街道,那个驻扎了胡人侵略者的街道。
这条街道今夜戒备得十分森严,两个士兵把我拦了下来,呵斥我离开。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没有一丝声响就放倒了守在街道口的士兵。
大汉认真地确保了每一个士兵确实短时间内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才转过身来面对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刚好巡夜至此。”
大汉一眼看穿了我的意图,笑了两声,指着我的夹衣。
“太明显了,是一把小刀吧,轮廓这样明显,太不专业了。”
见大汉看破,我也不再隐瞒,向他坦白了自己打算袭击胡人大将然后将其送到城外以平息镇北将军怒火的计划。
“和我一样。只是我劝你还是离开吧,你这样没有一点功夫的人不可能杀得了胡人大将。这件事与你们百姓无关,我们来做就行了。你回去吧,去陪着你妹妹,你们都应该好好地活着。”
“我是更夫,也是守夜人,黑夜中发生的任何事情,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罪恶的,都与我有关,我都有权利、有义务去见证。”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话,此刻说出来我才感受到这些话有多么沉重。这样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狂妄,但大汉却认真地听我说完,决定不再阻止我。
我们一起走在街道上,大汉告诉我再往前走一走就要和我分头行动。我知道他一个人行动成功的可能性要比我们一起行动高得多,因此表示了同意。
旁边的几条巷子里也闪过了人影。
“看来这些人也和我们是一样的打算。”
“你认识这些人吗?”
大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你把灯笼灭了吧。”
听到大汉的话,我将蜡烛熄灭,把灯笼扔在了路上。
灯光刚熄灭时眼前一下变得黑了起来,但没过多久我就适应了夜色。和大汉之前说的一样,在夜晚中,能看到的周围的事物只有黑色和白色。今夜云很密,月亮时隐时现,因此我的眼前也时明时暗,我们的影子则在身后时隐时现。
虽然我是一个更夫,但我却从未真正在黑暗中行动过。我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守护的是黑夜而不是黑暗,即使是在无月的漆黑夜晚,我也总是借着灯笼的光巡街。这位大汉却不一样,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他都一直蒙着眼睛,是真正的见不到一丝光芒。此时他摘了蒙眼的布,想必是为了更方便地行动吧。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在他行动时,月光能照亮他。
“之前你一直都像是现在这样,在黑暗中行动的吗?”
大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抬起头看了看月亮。
“今夜的月光真美啊,多希望庄王也能看到今天的这个月亮。”
他接着说:
“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一句话,受光于庭户则见一堂,而受光于天下可照四方。你说的没错,医馆很敞亮,你的家也很敞亮,只要有一束光可以从门缝照进屋内,屋内会整个的因此而变得明亮。晚上很黑,但还是有光,还是能分得清事物的轮廓。”
我不免想到了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不是盛世?”
“不好说,中原地区都这么说,但是朝廷里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保不准哪天就会爆发内乱。”
在一阵沉默后,大汉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是庄王手下的一个将军。自从庄王在胡地把我救了出来,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追随庄王。”
“你相信吗,我参与过桐城作战,当时我带着五百人负责堵门。这个计划是成堂先生和镇北将军提出的,他们竟然说服了庄王让我去推倒大山。至今我都不敢相信那个大山竟然真的被我们推倒堵住了城门,虽然有炸药,但现在想来还是觉得那是一个奇迹。”
“我被手下的士兵救到了湖城。听到庄王的死讯时我简直也想同他一起去死。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们,我知道庄王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断绝了寻死的念头。我想要代替庄王好好活着,活着见证庄王的英勇牺牲下获得幸福的人们与获得太平的城市。”
“说实话,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位成堂先生竟然也会失算。其实也不怪他,能逼退胡人也多亏了他的计策,我们一直以来都坚信不疑先生的智谋,直到现在我也依旧发自内心地尊敬着他。”
“谁都没有想到胡人竟然会以精兵潜入的形式夺取湖城。所以镇北将军刚来的那天我就出城见了他。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会屠城。今日寅时末他就会率大军破城。”
“那个混账,我相信成堂先生如果活着一定也会觉得他的行为是混账行为。他以为他屠的城是什么,他屠了湖城,死在他刀剑下的全部是庄王的百姓。当初庄王和公主就不该培育他这个混蛋。”
“抱歉,我说的有些多了,我们就此别过吧。我不想加入他的军队苟活,我是朝廷的将军,是湖城的将军,更是庄王麾下的将军,我要让那个小子看看我作为庄王麾下的气节。”
我叫住了他,对他说:
“我曾是一名奴隶,并且再不想成为奴隶,无论是胡人还是朝廷,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即使自由的尽头是死亡,此时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奔赴。”
他非常高兴,满意地拍了拍我。
“好好活下去,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和你的妹妹一起活着。”
我和他分开了,他走入了另一条巷子,似乎是想从墙上翻入胡人大将的住处。
在每一条街道,即使是聚集了胡人的街道,我发现除去空了许多的房子外,街道的情况和往日并无多少区别。依旧灯很稀,和往日一样。也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和往日一样。有人在为明天的饭而担忧,也和往日一样。房屋中传出胡人的声音和其他我熟悉的汉人的声音似乎也别无二致。
我不免想到,城外发生的一切都和城内无关,城外有两天来新增许多的尸体,城外有人在和疲惫做着斗争,防备有人出城。但这和城内无关,城内的人依旧过着和往常一样的黑夜,胡人入侵时也是,今天也是,黑夜是一样的。
我心里没有任何的波动,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我能否成功我都会死。唯一的挂念是尚在家中等我回去的妹妹,此时我已将这唯一的挂念抛诸脑后,因为我想让她活着,我想让她安稳度过寅时。
我心里没有任何情绪,即使我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杀死一个人,甚至我不知道我想要杀死的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恶人。可以毫不顾及一个人是善是恶而只想杀了他,我想此时我也和那些肆意杀生的人一样化为了厉鬼。
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平民、一个凡人,我只是一个更夫,也是守夜者。我和黑夜为伴,同时也见证着黑夜,毕竟我是一个更夫。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我卖力地敲着梆子,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喊出打更的口号。随着我喊出口号,胡人开始骚动起来。我听到了盔甲与兵器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其他地方向我靠近,逐渐远离了大汉行进的方向。事情的发展如我所料,我感到十分满意。我笑着、喊着,踏着洁白的雪向黑暗中走去,除了士兵们的火把和灯笼,在夜色中仅有更夫们灯笼的光在游荡。
我想到了妹妹,她此时是否仍在家中等我回去?我正在做的一切她是否都了然于胸?
乌云散去,清辉洒满大地,显得无比纯净。我看向月亮,似乎看到了一个流出灯光的窗户。在那个窗户里妹妹和她的夫君正在吟诗作对,妹妹赢下一局,激动地涨红了脸,将酒盅推向她的夫君。旁边黑黑的屋子里睡着三个可爱的小孩子,另一间同样漆黑的房屋中供着一些灵牌,我的灵魂也在这间房子里。即使我死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事物,没有任何人记得我的存在,我也仍然相信妹妹会一直记得我曾经活在这个世上。
百鬼夜行,有人混在其中,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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